第 6 章
任荷茗不願橫生枝節,見身旁就是宮門,也顧不得什麼,暗道一聲得罪了只管走了進去。
轉過屏牆,卻是一愣,只見那院當中支著一簾雨過天青色的防風紗帳,裡頭是一套精緻卻樸素的藤桌藤椅,一尊銅金獸面暖鼎,簡榻上厚厚鋪了華彩彰彰的虎皮,躺著一人,那人雖是男子,卻比尋常男子身長尺餘,在女子之中都算得高挑,穿著輕薄的雲紋白棉袍子,攏著豐潤的雪白狐裘,瞧得出身姿是驚人的健美風流,膚色並非白皙,卻是虎豹花般的蜜色,任荷茗本想瞧一瞧他面容,卻見他烏發隨意束在一肩,一本《男則》扣在臉上,遮擋了陽光也遮擋了任荷茗的視線。
任荷茗正好奇宮中如何有這樣一號人物,便聽得一把嬌滴滴的嗓子道:“呿,又出來現眼。我要是生得那麼黑黢黢、大手大腳像個粗使女奴似的,躲在屋子裡頭不出來還來不及,還這樣曬,真是皮糙肉厚到臉上去了。”
循聲望去,只見兩個穿紅著綠的年輕男子坐在一旁的廊下說話,其中一個任荷茗認得,不是旁人,正是姜才人,另一個臉孔生得更為尖細,也更為貌美,只是瞧著美得刻薄,還不如姜才人瞧著順眼,看服色,不過也是才人良人之類的品級,只是按年紀推算,大約是皇帝的新寵。
姜才人心情不佳,靠在柱子上攏了攏領子,揚著臉兒陰陽怪氣地道:“誰讓人家是會寧宮的主位,大名鼎鼎的定君。”
姜才人這樣說,倒教任荷茗想起了那人的身份。
晉朝如今的國泰民安,並非是平白得來,其實北方常受燕支擾邊,是憑借蕭氏一族世代鎮守邊關才享上了清福,為此,蕭氏付出了血的代價,多年前一場苦戰後只剩下最後一位少帥,臨危受命統帥三軍,最終將燕支驅入草原深處,誰知班師回朝,這位立下奇功的大將軍竟然在殿前請罪,因他是男扮女裝、冒以亡姐身份奉受帥印。先太宗皇帝仁厚,並未怪罪,只是為他賜婚,為當時的安陵郡王即當今聖上的側君,聖上登基,他雖無所出,也破例受贈封號,初為正四品定儐,如今已是正二品定君了,又為君位之首,在後宮之中地位僅次於閔皇後與忬貴君,生育了皇長女的戚惠君、皇三女的許僖儐、皇五女的陸恩儐都不及他名位尊貴。
“呵。”那說話嬌滴滴的男子又道,“一個男人在軍中鬼混了那麼些年,誰知道身子髒不髒的,也有臉封君。”
任荷茗在閨中,最最敬佩便是這令天下女子都失色的大將軍,今日有緣得見,誰料卻要聽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卻平白吃他掙下的平安餉的人這樣渾說,氣得兩頰發燒,忍不住行了一禮,冷冷道:“聽聞宮規森嚴,還請兩位慎言。”
姜才人見是任荷茗,臉上不由得添了三分氣出來的笑:“怎麼,嚴良人說錯了?”
任荷茗仰首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下只是想請兩位小主不要議論尊上。”
“尊上?”那位嚴良人尖聲道,“他算得什麼尊上?從前他還被廢入冷宮過,誰知道是不是他不檢點的緣故,陛下都說過…”
“說過什麼?”
那紗帳中沉眠的人約莫是被他們吵醒了,低沉悅耳的聲音略帶一分沙啞,只淡淡斜插一句,卻威嚴赫然,使得庭中一時噤聲,只聽得見他輕巧起身來行雲流水似的倒茶喝水的聲音。
片刻,見他抬起一隻修長好看的手,微微撩開紗簾,一雙黑曜石似的狹長眼眸看向任荷茗,道:“不必跟他們計較。”
他同任荷茗說話,任荷茗便立時不氣了,隻手指微微發顫,用力捏住了袖子,禮道:“在下魯莽,攪擾了尊上清夢,還望尊上恕罪。”
他擺擺手,並不介意:“起來罷。不妨事。”
他對任荷茗說話時,溫和許多,嚴良人似乎找回了些許信心,整個人好似即將爭鬥時膨脹起羽毛來的雀鳥,挺起胸來哼道:“這會子裝得寬宏大度似的,誰知道是不是心虛呢。”
姜才人亦掩臉笑道:“說的正是。”
任荷茗懶得聽他們兩個惡毒的一唱一和,一歪頭道:“聖上是聞名天下的明皇賢主,所謂明皇賢主,自能選賢任能,聖裁英明,不會為人矇蔽,聖上既然立定君主子為正二品君,定君主子自然配得上君位,自然是清白的。自古以來,明皇後宮俱是賢君,唯有昏主才有淫君在側,你們口口聲聲誹謗定君,便是在汙聖上的英名,如何不是議論尊上?便是兩位小主不喜歡定君,難道也不喜歡聖上嗎?怎能說出這樣汙衊聖上的話來。可見你們並不是真的喜歡聖上,只是喜歡你們自己的榮華富貴,為此不惜要爭風吃醋,垢汙聖上的名聲。”
任荷茗言語理直氣壯得近乎天真,他兩個聽得瞠目結舌,未必真聽了全懂,但知道這是一項大罪,姜才人本就不喜歡任荷茗,一時氣紅了臉,直直指向他道:“你…你胡說八道!”
嚴良人更是罵道:“花舌頭的小東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他分明就是個…”
說著便要過來打任荷茗,他離得尚遠,榻上的蕭定君不知何時起了身,已然握住任荷茗手腕,輕輕一帶將他護在身後,任荷茗不由愣住。
“大膽!”
一道尖細嗓音高聲喝道。
任荷茗猛地回頭望去,乍眼只見一個穿明黃九尾鳳袍、雪白貂裘的修長女子被眾人簇擁著款款而來,她雖已青春不再,卻仍舊有過人的清麗溫柔,彷彿三春棠梨,皎潔若輕雲,想必便是當今聖上鹹安帝了,即刻便不敢再看,深深低下頭去。
眾人匆匆跪下,一片嘈雜過後,只聽鹹安帝靜靜道:“你是何人?朕彷彿沒有見過你。”
竟是說任荷茗。
任荷茗頓了頓,心知這一遭躲不過,於蕭定君身後又低一低頭,道:“回陛下,在下是兵部令史、崑山侯任泊峻之子。”
並不肯說自己的名字。
鹹安帝輕笑,道:“哦。是個很好的孩子。你既說朕是明皇,又說賢君配明皇…”
話中意思便是要冊封任荷茗了。鹹安帝顏色雖仍好,可年歲做任荷茗的母親還綽綽有餘,又美眷無數,可連蕭定君這般人物在她後宮中亦是這般委屈,任荷茗心中乍然湧起不甘,鼓足勇氣道:“故而在下鬥膽,祝願聖上與定君琴瑟和鳴,大晉永享太平。”
鹹安帝停住話頭,四下一時安靜,任荷茗情知自己拒絕得有些刻意了,他雖是給建陵郡王相看,建陵郡王卻並未看中他,按理他仍然要參加選秀,極有可能成為鹹安帝後宮的一員,如今這般生硬拒絕,來日若是入宮,只怕難登青雲,即便現下拉建陵郡王這個藉口出來,來日在建陵郡王府裡做個不得寵的側室,也是錯付。也許他方才不該有私心,既然被鹹安帝看中,便應當順水推舟多博得她幾分喜愛,為阿姐爭得世女之位,可是話已出口,悔之晚矣。
“說得好。”
一道清澈嗓音打破僵局,任荷茗悄眼看去,只見那站在鹹安帝身旁的男子一襲寶藍色芍藥逢春氅衣,花青白鳥緞麵灰鼠鬥篷,烏鬒鬒的發髻上珍珠翡翠為飾,益發顯得他青絲如墨、面容似玉,又兼五官生得極好,濃豔明烈若盛開的暗紅玫瑰,卻又有冰雪一般淡漠隨性的神態,想必在這宮廷之中也是一等一的容色出眾,雖看得出已不算年輕,然而未曾衰減美貌,只是益發增添風情。
他帶著三分不情願似的慵懶伸手攬住鹹安帝的手臂,明灼的黑眸定定打量了任荷茗片刻,忽地側首向鹹安帝,笑意閃爍若晶瑩露珠:“這孩子是臣侍給鈺兒相看的人,果然陛下也覺得很好呢。”
任荷茗聽他這樣說,才發覺他身後站著一個瞧著年歲比任荷茗略長些的少女,那少女眉眼清豔,精緻若工筆畫,又帶幾分煙雨涳濛的意蘊,與那藍衣宮儐生得三分相似,只是穿一身象牙色潑墨山水長衫、雪白兔裘,氣度沉靜若幽深潭水,在紫禁城的紅牆金瓦、滔天榮華之中,若一方白玉,靜靜不起眼,一眼看見卻溫潤生華,最要緊那一雙清澈的眼睛——任荷茗從未見過那樣清澈明瑩的眼睛,星辰一般熠熠發光,只消看一眼,便令人再挪不開目光。
阿姐為他籌謀時,任荷茗也聽了一耳朵,方才那藍衣宮儐提了一句“鈺兒”,又與蕭定君交好,想必他就是宮人出身卻多年來恩寵不衰的恩儐陸氏,而那少女則是陸恩儐所出的皇五女,蘭陵郡王薛鈺。
蘭陵郡王對上任荷茗的目光,輕輕閃了閃漆黑纖長的眼睫,黑玉般的瞳中滑過一絲笑色,任荷茗慌忙低下頭去,只聽陸恩儐道:“哥哥,即便您自個兒大度,也該為陛下計較,收拾了這幾條舌頭。”
任荷茗偷偷打量蕭定君,只見他生得是男子中極少見的劍眉星目,峻峭鋒利,本該濯濯似一把新出鞘的刀,只是似乎微微蒙塵似的,那出奇英俊的面容上神色寥落若山間灰嵐,他低頭持著袖子,道:“我雖是會寧宮主位,但他二人到底是有品級在身的君儐,待我明日稟過了皇後…”
“倒也不必那樣麻煩。”鹹安帝輕輕拍拍陸恩儐的手背,漫不經心地道,“朕彷彿聽誰說了一句什麼冷宮,那麼便打入冷宮教他們好好思過就是了。”
“冷宮…還是先德思皇後住過的地方呢。”陸恩儐懶懶說道。
“那倒是他們不配了——配到邊上的去錦堂去,那地方清靜,想來他們能想得清楚些。”鹹安帝隨意一揮手,便有左右上前來拖,任荷茗嚇了一跳,而姜才人和嚴良人已經哭了起來,磕頭告饒,他二人敢這樣放肆,冒犯自己宮室的主位,甚至似乎不是第一次如此,想來也曾經得一時盛寵,如今惹得鹹安帝不高興了,輕飄飄一句話便將下半生鎖死,拼死哭喊卻好似沒人聽見似的就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漸漸遠去的哭聲之中,只聽陸恩儐含笑道:“原是臣侍糊塗,約了任公子今兒個吃茶的,陛下一教人來接臣侍,臣侍便全渾忘了。鈺兒這孩子也是的,要不然她是今兒個入宮呢,可她是個矜持純孝的性子,竟也不提醒臣侍這做父儐的一句,只管跟著陛下來咱們一家子吃飯了。恰好,哥哥受了委屈,陛下不如轉陪哥哥用膳,臣侍留這孩子用一頓,算是賠罪。”
鹹安帝嗯了一聲,上前牽了蕭定君的手,溫聲道:“委屈你了。他們兩個素來愛嚼舌頭,在你宮裡也不是一日兩日,給你委屈受了,怎麼也不跟朕說一聲。”
蕭定君聞言笑了一笑,任荷茗瞧出那笑容的微微動容中細細藏著一分自嘲——既知道素來愛嚼舌頭,又為何要分在蕭定君宮裡?不過是青春貌美的時候新鮮,便讓蕭定君忍著,如今膩味了便隨便用個罪名處置了——餘桃之罪,誰又能篤定自己沒有呢。然而最終,蕭定君卻只是說:“清者自清,陛下恩重臣侍,便足矣了。”
鹹安帝牽了蕭定君走了,任荷茗正出神,卻見一隻細白如玉的手伸到他面前,一抬頭,只見陸恩儐一雙明眸看著鹹安帝牽著蕭定君的背影,笑意冷冷,宛若寒雨中倏忽開綻的玫瑰,待轉向任荷茗時,倒多一分溫和:“你仗義執言,倒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孩子。兵部令史、崑山侯任家的孩子,是麼?叫什麼名字?”
他由陸恩儐牽著起身,垂首輕聲道:“是。在下…叫作任荷茗,草頭的荷,草頭的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