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拋開後來的一切因素,給我選擇的機會,讓我從粘罕、金兀朮、訛裡朵、以及我接下來所遇見的斡離不等金國宗親裡,重新挑選我的夫君,我還是會選擇訛裡朵。
可能從我的口吻裡,講述出來的故事,不像桑家瓦子裡流傳的話本一樣,讓人覺得新奇,但是看客們都應明白,這話本子之外的故事,本就如水一樣平淡,訛裡朵給我帶來的踏實感覺,是誰人也給不了的。
相比虐殺被俘公主皇妃的粘罕,屠坑契丹士兵降將的斡離不,他的言談舉止、所作所為,完全與金人的殘暴兇狠佔不到邊,有的時侯,我竟甚至懷疑,他只是我在這異地孤境裡,所幻想出來的人物,不知是否因為對宋煙內疚的緣故,訛裡朵對我,有一種沒緣由的情感,稱不上是愛,但卻十分的偏執,在旁人面前,他是堂堂的潞王,雖落魄,卻不失威儀,可與我相處時,又換了另一副模樣,事事都在乎我的想法,極其放低自己的姿態。
大抵因為這十一載差距的存在,訛裡朵對我,如兄長一般貼心,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也使我覺得,自己除了父皇以外,還會被人視若珍寶。
我的眼睛的確不太好,幼年時,曾被人下毒至失明,但我一直認為,這件事情我隱藏的很好,就算在臨安的皇宮裡,也沒幾個人知道,可訛裡朵竟然能夠察覺出來。
他在乎我的顏面,要遠遠多於他自己,在到達會寧之後的一天,雍兒打傷了粘罕的兒子,我心急如焚,蓬頭露面地去找他,當時他正在營裡商談軍事,我貿然闖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霎時驚呆了眾人。
雖然他最後被金兀朮攔截,沒能前去救完顏雍,但他當時的舉動,令我永生難忘,雙膝著地的那一刻,他立即上前,跪著扶我起身道:“夫人何故行此大禮,折煞小王了,有事但管吩咐便是。”
他真的太愛惜我了,甚至覺得與,我行合巹之歡,都是對我的一種侮辱傷害,從沒有主動提出。
上京會寧是金國的都城,也是訛裡朵的家,就像臨安對於我一樣,那時,完顏亶還沒有下令,仿造汴梁對會寧進行大規模的擴建,所以我到達會寧時,仍然住的是氈帳,塞北的枯枝孤零零地直入天際,陽光沒有溫度地照在厚厚的積雪上,一切朦朧卻又真實,在那裡,訛裡朵為我舉辦了一個特殊的儀式,從馬車停下起,我的周圍,便擁上了一群穿著女真服飾的女子,她們唱著歡快的歌謠,排成了一個隊形,簇擁著我向前走,直到訛裡朵,在我的視野裡出現。
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竟然使得金國一眾大臣,都出現在了迎接我的隊伍裡,這種禮遇,與我之前的經歷相比,實在是天差地別,但我知道,這本就是我應該得到的尊重,便坦然接受了,走上前,握住訛裡朵向我伸出的手,任他溫情地注視著我,良久,他開口說了一句女真語。
我不明所云,對他投向疑惑的目光,可他卻笑道:“這是一句承諾,夫人聽不懂沒有關係,只要本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好。”
冷風穿過冰涼的身子,但不刺骨,因為我有心,是熱的。
“本王已經蹉跎了這許多歲月,餘生的日子,夫人可願與本王一起走下去?”
“榮幸之至。”
可他似乎對我的回答,並不滿意,搖了搖頭,將我橫抱起來,並且笑得更加開心:“本王可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又怎會捨得讓夫人累了雙腳。”
周圍站著的將領大臣們,都懷揣著什麼樣的心思,我不屑理會,那一刻,我躺在訛裡朵的懷裡,只覺得世界一下子變得祥和起來,他邁著的安穩步伐,喚醒了那場,在我記憶裡沉睡多年的荷花醉,那個情景裡,沒有戰火紛飛,沒有硝煙瀰漫滿,沒有兵臨城下,沒有屍山血海,我躺在康王府荷花池裡的一艘小船上,嘴裡叼著片葉子,藏身於荷花叢裡,眼睛透過倒置的花瓣,望著天空白雲,享受著船身,隨水波有節奏的一起一伏,薰風拂面,不知是蝴蝶入夢還是夢入蝴蝶。
典禮一直持續到天黑還沒有結束,場地周圍,已經升起了幾堆篝火,往回走的道路被人清理的很整潔,由於訛裡朵還需應酬,我便先行回賬,我繞過正門,準備從裡帳進入,但令我驚訝的是,帳簾掀開的那一刻,一些平整鋪在地上的氈毯,映入了我的眼簾,它們的顏色深淺不一,在搖曳的燭光裡,泛著溫暖的光。
我疑惑地看著身旁的金國侍女,不忍落腳,但她們卻笑著伸手,將我推了進去,我小心地踩著腳下的皮毛,抬起頭環顧四周,屬於我的物品都被有致地擺好,角落裡放置的箜篌,泛著幽幽的光,使我的腦袋有些眩暈。
我百般無聊,在賬內隨意走動,卻無意間在桌前,看到了一個簡漆的盒子,好奇心驅使我開啟了它,發現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女子的首飾,但樣式十分平常,並不多麼名貴值錢,在首飾的下面,還壓著一條手帕,上面繡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歪歪扭扭,毫無章法。
看樣子,這個手帕的主人在繡這條手帕時,才剛學刺繡不久吧,再想想自己初學女紅時的繡品,還不見得比她好,便覺得好笑。
身後的帳門突然開啟,竄進了一股冷風,我惶然轉身,手裡拿著的盒子,掉在了鋪滿氈毯的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
我尷尬地面對著訛裡朵,不敢看著他的眼睛,但他卻沒有在意我的舉動,彎下腰,從地上拾起散落的飾品,重新裝進盒子裡,笑道:“這些東西,都是宋煙留下的,夫人若是喜歡就拿走吧,我一個男人,留著這些也沒有什麼用。”
我沒有伸手去接,對他道:“既是有念想的東西,王爺自當好好地珍藏。”
“也好,本就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我想給公主的,都是最好的。”
說罷,他從懷裡拿出了一根精美的金簪,我懷疑他誤會了我的意思,後退一步,想要向他解釋,但他卻在我開口之前道:“本王明白,公主其實並不在乎這些,尤其是這‘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的金銀物什,但是這根簪子,是我父親阿骨打,迎娶我母親時送給她的,金,女真之國號,在我們女真人的心裡,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他將金簪插進了我的髮髻裡,就在這時,一個侍女從門外走進,她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然後退下。
那是一件雪白的裘袍,純潔到令我不敢相信,這世間,竟會有擁有此等皮毛的野獸,袍領之上,還盤著一條狐狸形狀的裝飾,它眼睛上鑲嵌的紅寶石,彷彿還在滴著鮮血,我驚歎地看著那雙憤怒和哀怨的眸子,輕輕撫摸,手心於不知不覺中沁上了汗水。
訛裡朵抖開裘袍,將它披在我身上:“有些大,不過也好,你身子冷。”
他走到我的身後,將我壓在袍子裡面的頭髮,輕輕地拿了出來,細心地整理著。
“本王看你彈奏箜篌的時候,總喜歡席地跪坐,這樣可對身子不好,如今,本王將這座帳篷裡鋪滿了氈毯,你想在哪裡彈,就在哪裡彈。”
“王爺如此恩情,寒漪感激不盡。”
他笑了笑:“談什麼感不感激的,都是本王應該做的。”
然後,他將臉輕輕靠在我的耳邊道:“寒漪,我說過的,定會給你這世間最熾熱的溫暖,這北國的風雪是烈了點,但還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