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犯人自進來開始,就引起了李筆餘的注意,不為別的,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要知道,李筆餘所處的這座監牢,在蒙古可號稱“第十九層地獄”,不論你是多厲害的細作,還是多血烈的漢子,只要進來,不出三個時辰,便會讓你求饒妥協,這麼多年,從無例外。
李筆餘有這個自信,無論是對這座監獄,還是對他自己。
當然,這也可能說明,進來的那些人,血性還是不夠,真正有氣骨的人,根本不會讓自己活著成為俘虜,就是心中生出的一絲怕死之念,才使得他們落至此地,尊嚴掃地,飽受摧殘。
有些事情,做著做著就習慣了,做著做著就喜歡了,這麼些年,他見慣了血肉模糊,聽慣了撕心裂肺,身為獄卒,他們的地位微如螻蟻,很多時候,李筆餘隻有在這座陰森血腥的監牢裡,才會找到那種自欺欺人的優越滿足。
在這裡,死,是一件極其奢求的事情,看那些人,在自己的面前哀嚎連連,你根本無法想象,曾經,他們是多麼的高高在上,多麼的不可一世,可漂泊了半生,榮耀了半世,臨終之前,卻惶惶如喪家之犬。
和他們這麼一比,倒覺得老天有時候,也挺公平的。
路,都是自己選的。
可她究竟是什麼身份呢?一般人可沒資格來這裡。
上頭讓李筆餘單獨看管這個女人,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棘手的任務,畢竟以前,自己接觸的都是皮糙肉厚的大漢,如今,反倒不知該如何下手了。
李筆餘悄悄地打量著,那個女人表現得極其平靜,不知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還是已經有了視死如歸的心,他微有不屑,這副表情可見多了,但從來就沒有人能硬到最後。
何況,她還是個女人。
她的頭髮下埋藏著一張瘦削的臉,與常人不同的是,進來的時候,身上就已經帶了好幾道鞭痕,從押她來的小兵口中閒談得知,那鞭子,是忽圖剌親自賞的。
聞言,李筆餘驚得下巴差點脫了臼,忽圖剌是何許人也,那可是蒙古的天,他在先汗俺巴孩被金國人釘死的情況下即了位,為給先汗報仇,這些年來忍辱負重,殫精竭慮,不近女色,任人唯賢,做出的政績,連他這個小小的獄卒,都看在了眼裡。
她究竟是誰,又做了什麼事情,能讓平日裡親切近人,喜怒不露於色的帝王,動了逆鱗之怒。
還沒來得及細思,這個女人就被押她而來計程車兵們,粗魯地吊了起來,根本沒用他插手,緊接著,碗口大的鞭子,就如雨點般,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李筆餘疑惑不已,審訊犯人時,嚴刑拷打只是手段,真正使用起來時要注意方法,這一頓鞭子下來,人首先就半死不活的,再審起來可就麻煩了。
將自己的思慮說出口後,兵頭卻對他道,這女人,是金兀朮的妹妹完顏珠蘭,大汗的意思是,留口氣就行,千萬別手軟。
金兀朮,漢名完顏宗弼,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被長生天原諒的名字,金國將先汗俺巴孩,釘死在木驢上的時候,正是他執的刑。
難怪大汗會如此盛怒,原來,她是仇人的妹妹。
鞭子接觸肌膚的聲音,迴盪在幽森的獄牢裡,他遠遠地望著那抹身影,只見她順著鞭子的力道來回晃悠,可自身卻如死物般,也不掙扎亂動,又或許,她也發出了哀嚎,只不過聲音太小,被周圍鋪天蓋地的鞭子聲所淹沒。
等到人都離開了以後,他才慢慢走近那個女人,應是已經疼暈了,弱小的身子,被監牢裡的風吹得來回飄蕩,擔心若吊久了會廢了胳膊,他鬆了繩子,於是,她摔在了地上。
真清瘦的身子啊,用摔字其實很不恰當,更像是葉子飄下來一樣。
唉,連大汗都不讓活的女人,又何必對她動惻隱之心。
她的臉露出了頭髮外,由於之前的光線暗,看得不大仔細,此刻認真端詳,才發現面前的女人,簡直是驚為天人,汗水浸溼了她的頭髮,也使得她單薄的衣服,緊緊地貼著肌膚上的傷口。
如此美人,卻沒人敢憐香惜玉,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
她在昏迷中發出了囈語:“鵝……鵝……”
他聽得不大清楚,也不確定她說的是什麼,下意識地接了句:“曲項向天歌?”
不該有非分的念頭,但絕色佳人近在咫尺,心裡不免起了波瀾,見她沒了動靜,良久,李筆餘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他發誓,他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臉。
但就在這時,那女人咳嗽了兩聲,嚇得李筆餘猛地將手縮回來,下一刻,她虛弱地睜開了眼。
“能給點水嗎?”
雖是祈求,但語氣卻不容拒絕,還從來沒有哪個犯人,跟他說話的語氣這麼硬,曉得她身份特殊,也沒和她計較。
她接過水,雖是渴極,卻沒有失態,他暗歎,到底是當過公主的人,豈是我等末流之輩可比,只不過,這和“食不過三”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倒更像是漢家公主的規矩。
頭一日便這麼過去了,往後幾天的情景,與第一日相比,有過而無不及,地獄的名號不是白叫的,從這些年來,那些被抬出去的一袋袋碎屍就能看出,那些人在生前,受到了怎樣的折磨。
但這也只是小家子氣,這裡的刑罰,只有你想不到的。
有時她疼得昏厥,但下一刻,又會被人用冷水激醒,混合著冰碴的水,從她的頭頂傾盆澆下,她咬緊牙關,渾身不住地顫抖。
真是令人心疼。
她似乎極在乎自己的模樣,每次被傷痕累累地扔回來時,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鮮血將自己的嘴唇塗紅,這的動作往往會牽扯到她的傷口,因為李筆餘看見,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掉。
“吃飯了。”
他道,將自己事先有意清洗乾淨的碗筷,放在了鐵欄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