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天一是在他母親如花的時光裡成長起來的。
那日子浸透在花香茶香之中,無比甜蜜,充盈著醇香……
“過日子怎麼可以沒有花呢!”這是巫青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
記得小時候農天一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家院子裡那兩棵碩大的石榴樹。
每年初夏,一簇簇火紅的花朵競相開放,滿院飄香。而至後來,當農天一第一次讀到韓愈的那句“五月榴花照眼明”時,頓生親切之感,心想這位可愛的昌黎先生所描述的不正是我們家院子裡的那兩棵石榴嗎!
石榴樹是農天一的母親嫁給父親後的第二年春天,其母專門從山裡移栽過來的,而且是一棵酸石榴,一棵甜石榴。
一天,巫青跟農天一說:“這日子本來就有酸有甜,但石榴花卻都是一樣紅紅火火地開。”
農天一這才恍然,原來母親之所以從山裡特意移栽石榴樹過來,除了美化院落,還有更深層的期許在裡面,那就是以火紅的石榴花寓意農家日子的紅火!
可是石榴花再好看,花期也只有一個月左右。
巫青便在院子裡的東牆根下栽上了一排月季,最不可思議的是,她還特意在大門外的兩邊也栽上了十幾株。
農廬笑她:“我們這窮家窮院的,又不是啥有氣派的大門樓,不配栽花的。”
巫青卻說:“門,再怎麼簡陋也是門,這花開得久,萬一有親戚朋友的來我們家,偏偏遇到鐵將軍把門,這時他們要是看到門口這些花開得正豔,興許心裡就不會太涼了。”
農天一母親的這個詮釋,讓他一下子想到人在草木間的“茶”字,這就像是在說:“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吧。”
巫青自然沒有這樣表達,但她的善意卻與之不謀而合。當然,之所以是月季,巫青還看中了它的另一特性,那就是:“誰道花無百日紅,此花無日不春風。”
夏天,院子裡除了石榴花、月季花之外,並蒂而開的還有絲瓜花。就在靠西牆根的地方,每年一開春,巫青都會點上幾粒種子,等小嫩芽破土而出,她便開始忙活著刨坑栽杆,繩捆索綁地搭建絲瓜架了。
入了五月,絲瓜秧便瘋了似的猛長,很快藤蔓就爬滿了整個架子,隨後絲瓜花也開了,密密麻麻的,滿架都是。
絲瓜架還有一個很妙的用途,這就是避暑。盛夏的午後,農廬經常會搬著小方桌在這裡喝茶,農天一則拿張草蓆一鋪,然後四腳朝天地躺在上面納涼。
茉莉茶香,伴著絲瓜花的芬芳,一陣陣襲來,農天一便在這一陣陣的芳香裡酣然入夢。
到了冬季,冰天雪地的,萬物凋零,而農天一家依然有盎然的春意。
在他的記憶裡,窗臺上一年四季永遠都是一片生機勃勃,有時候是死不了、仙人掌、蘆薈、吊蘭,有時候是應季的菊花,或者翠綠的蒜苗;有時候則直接就地取材,吃剩下的白菜疙瘩、蘿蔔頭、小蔥根,農天一的祖母稍加打整,不久就鬱鬱蔥蔥地長起來了。
花盤也是就地取材,閒置的瓦罐、廢舊的水壺、抑或已漏水的搪瓷茶缸、破了點邊兒的碗,經巫青一拾掇,就變成了各式各樣的“花盆”。
農廬常說:“我們家呀是鐵打的窗臺,流水的花。”
巫青聽後就在一旁抿著嘴很恣意的笑。
之於這些花花草草,巫青不僅僅是喜愛,而且十分敬畏。倘若見到街頭路邊有誰丟棄的花,她都會小心翼翼地拿回家栽進盆裡,只幾天工夫,原本半死不活蔫兒吧唧的花兒便又煥發了新生。
她常說:“別看這花啊草的不吱聲,但它們也是有心的,你不養它無妨,養就得用心,不高興了就隨便丟棄,多可憐啊!”
農天一家還有一種常開不敗的花,是開在窗戶上的,叫窗花。其祖母打小跟外婆學了剪紙的手藝,大公雞、小燕子、紅鯉魚,在祖母手下栩栩如生。當然村子裡不管哪家辦喜事,新房裡的大紅喜字、雙飛燕,也都是出自祖母之手。
巫青愛花,幾近痴迷,在她眼裡可謂無處不花。平日裡很多根本與花不搭邊的東西,她也能別出心裁地叫出“花樣”的名兒來。
房頂上的炊煙,她說那是咱鄉里人灶臺上開出的花,花一開,就有飯香;熬小米粥,她說那是小米粒在鍋裡樂開了花;農廬臉上密佈的皺紋,她說那是父親看到兒孫滿堂高興的臉上都開了花;最有意思的一回是剛過門兒媳汪紫薇第一次下廚蒸包子,大概是廚藝不精,一掀鍋蓋,包子褶居然全綻開了。
汪紫薇臊得臉通紅,這時巫青過來大聲說:“這是包子開花,好兆頭,新媳婦到咱家,包子全笑啦!”
當時聞聽此言,汪紫薇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後來農天一終於明白,母親是心裡有花,眼睛就會望見美好;心裡有花,就會努力把庸常的日子過成花;日子如花,他們才得以在茶花的芬芳裡幸福地長大。
現在,農天一又與花息息相關,這就是茉莉花茶。這也許是一種“天緣”吧!
早年,其母曾經跟他講過茶緣之中有“天緣”這麼一說。農天一現在想來,冥冥之中,彷彿有了天意——是老天註定讓他做茉莉花茶。
想到這裡,農天一暗自一笑,喃喃自語,真是有意思。
這正是生長谷物的大地,也在生長一種機緣,一種巧合吧。
這天午後,農天一不鬼使神差地走進了烏衣巷,走在這天狹窄的有著幾百年的青石鋪就的路上,就好像那一塊塊石頭都成了靈敏的琴鍵,他充滿彈性的步履走上去,一步一步彈奏,一條長長的巷子盡是美妙的琴音,那琴音撲進了“雲霧山茶坊”這棟老宅子,在屋子裡面鳴響,迴盪,之後那琴音絲絲纏綿,又幻化成經久不息的古樂,一直彈撥著,鳴音著……
老宅子大門緊閉,現在忽然覺得陌生,似乎與他無關了。
然而他的年少時光都留在了裡面,那些嬉笑打鬧的日子彷彿還在裡面散發,母親伺候的小花園不知是否還開花,小水池不知是否還清澈,包括他活色生香的夢境也棲息在裡面了,也在老宅子縈繞,散發……
他隔著落滿灰塵的木窗,朝屋裡面望了又望,一切已是屋在人非了。他帶著幾分傷感極不情願地離開了曾經溫馨的茶坊,一種失落襲來,鼻子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