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說到太後,我說的,必然是母後皇太後。我視母後皇太後為生母,雖然她並不是我的生母。雖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處。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後,徽號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愛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愛。我不能不說,父皇一直活在過度的幻想和錯覺裡。我是從他垂死的眼睛裡看出這一點的。他總是看著我身後,好像我背後還站著一個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過去讓他抱,盡管我並不喜歡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讓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卻推開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誰呢?我站在一旁,看著他,他抱住了另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他抱在懷裡的是空氣,那麼,無疑,我也是空氣。他是皇帝,即便在幾天後,他將被稱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說,我看不見站在我身後被他抱在懷裡的人。他聲稱此人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說這句話時,眼裡流出渾濁的淚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喚我去榻前,可他還是看著我身後的人。他說話,也是對著這個我看不見的人。他的目光越過我,像看著永恆不變的玉璽。他這樣專注而動情,不免讓我心生疑慮,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我一時覺得,站在我身後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裡,的確存在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兒子。當他對著這個空無的人說話時,我心裡湧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絕望。我回到燒焦的圓明園裡時,心裡也是這種燒焦般的絕望。倒不是因為父皇認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裡,我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