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極深,雨、細密,雨夜裡那細細濛濛的雨點,總會給人纏綿的一些發黃的記憶,那些記憶在這雨夜零碎了很多,也遺忘了很多。
雨夜使有的人充滿遐想,也讓有些人的心情陰霾、鬱悶、煩躁。
夜雖深、雨卻密,凌亂的擊打在房簷上發出擾人心神的刺耳聲響,卻也掩蓋了西廂房內傳出的陣陣喧囂。
蘭兒微蹙峨眉,起身走到窗前,開啟一道細縫,一縷藍色的煙霧立即順著窗縫閃身而出。
屋內在任鴻飛和葉漢卿這兩根菸囪的努力下,已經是煙霧繚繞,刺目嗆鼻。
兩人都已經醉了,都是眼眶通紅、身形搖晃,還互相看著對方傻笑。
任鴻飛結結巴巴的道:“漢、漢卿,這屋頂怎麼還在轉呀,什麼時候能停下來。”說著豎起食指在跟著幻覺中的頻率搖擺。
葉漢卿瞪著醉眼接著道:“瞎、瞎說,屋頂哪有在轉動,明明只是房梁在轉。”
蘭兒無奈的嘆了口氣,先將任鴻飛從桌前的凳子上扶起,攙到裡間的床榻上,替他脫下外衣放到了裡面,又返身將葉漢卿也連扶帶攙加拽的放到床的外側躺下。
兩人依舊嘴裡不停模模糊糊的嘟囔著,葉漢卿好像還在惦記著未上映的歐美大片,而任鴻飛則絮絮叨叨著自己那辛勞的父母,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還在為了兒子的失蹤在傷心流淚。
忽然任鴻飛迷迷糊糊的冒出一句:“蘭兒姐姐,嫁給我好不好。”
一直心思紊亂的蘭兒一呆,眼眶中瑩瑩盤旋的淚水終於滴落了下來,輕輕給他倆蓋上毯子,蘭兒返回外間將桌上的殘羹剩飯收拾乾淨後,這才敞開了房門,清新的空氣立即撲面而來。
蘭兒走到走廊的邊上,雨不知何時已經漸漸的停了,但天空依舊黑暗,殘剩的烏雲在氣流的帶動下,像賽跑一般呼呼飄過,皎潔頑皮的圓月在它們之間忽隱忽現,彷彿在為這場比賽加油吶喊。
蘭兒無聲的坐在了滿是雨水的石臺上,絲毫沒有感覺到被打溼的衣襟,眼睛黯然的望著天空的烏雲,漆黑的瞳孔卻顯得那麼無神那麼憂傷。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二十七歲的她就像一隻久居籠中的鸚鵡,既孤獨又柔弱。
雖然她只能在慈慶宮這座大籠子裡生活,但她並沒有感到過寂寞,因為這裡有她牽掛和深愛的人。她並不想離開這座久已厭倦的紫禁城,她在這裡生活已久,已經和外面脫節,已經不懂城外世界的黑暗與骯髒,已經不知道如何在外面世界生存。
若是離開這裡,只怕她就像被好心人放生的鸚鵡,早已忘記了野外生存的技巧,早晚會香消玉殞在黑暗的叢林或獵人的弓箭下,那樣反而是害了她。
她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家庭,家裡還有六個兄弟姐妹,父親辛勤的耕耘著從地主那裡租來的幾畝田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滴下的汗水卻並沒有使這瘠薄的土地感動,每次給地主交完租子,剩下的連一家人半年的口糧都不夠。
而母親只能每天起早貪黑的操作著家裡那臺老舊的木頭織布機,換來一點點微薄的收入。
大哥去給地主家放牛,大姐早已賣給了人家當童養媳,剩下的兄弟姐妹每天有的去打柴有的四處挖野菜,一家人每天過著挨餓受凍、節衣縮食、吃糠咽菜的艱辛日子。
蘭兒十歲便被賣進宮來,一直在慈慶宮打掃勞作,但她並不埋怨、反而十分慶幸,因為這裡雖然辛苦,但卻吃得飽穿的暖,最起碼得活下去。
而自己在外面的兄弟姐妹,因為飢寒、因為壓迫,真正能活到娶妻生子的會有幾個呢?
自從劉淑女來了之後,她就成了劉淑女的貼身侍女,劉淑女待她情同姐妹,使她看到了一片光明。
劉淑女雖然並不得朱常洛的寵幸,但待人和善、為人忠厚。等到她生下任鴻飛後,蘭兒由衷的替她高興,覺得劉淑女終於熬出來了,有了出頭之日,。
誰知好景不長,劉淑女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打死,蘭兒彷彿天塌了一般,感覺生無可戀,可她並不十分痛恨朱常洛,她認為這是劉淑女的命運,就像蘭兒自己一樣無可奈何、無法抗爭。
她想去跟隨劉淑女,來世繼續為姐妹,但這裡仍舊有一棵幼苗需要她去呵護,需要她去幫助成長。
也不知到底是她在照顧任鴻飛還是任鴻飛在照顧她,但卻互相攙扶著相依為命。
這麼多年來,蘭兒已經不想再出宮,不想再嫁人,只想看著劉淑女遺留下來的幼苗茁壯成長、娶妻生子,她就心滿意足。
夜已經越來越深,蘭兒卻毫無睡意,依舊在貪婪的呼吸著雨後新鮮溼潤的空氣,空氣中還帶著花壇中的芬芳。
蘭兒長長的睫毛上晶瑩閃爍,也不知是她的淚滴還是凝結的露珠,她的嘴微微呢喃,仍在重複著任鴻飛的那句話,蘭兒姐姐、嫁給我好嗎!
自從與任鴻飛相依為命以來,蘭兒感覺已經越來越離不開他,雖然任鴻飛的年紀比她小了十幾歲,在她眼裡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一直以來,她不知道沒有了任鴻飛她還活不活的下去,一直以來其實都是任鴻飛在照顧她,若沒有他只怕她早已被這骯髒貪婪的紫禁城給吞沒,連骨頭都不剩。
蘭兒眨了眨眼,睫毛上的珍珠終於滴落了下來,蘭兒呢喃道:“小飛,蘭兒會永遠陪伴著你,可是無法嫁給你,我不想拖累你,你單單屬於這裡,這裡對你來說太小了,總有一天你會像你以前跟我說的鐵鳥一樣,馳騁九天、翱翔萬里。”
可是她現在卻感覺自己是任鴻飛的累贅,因為她感覺跟不上任鴻飛的腳步,昨晚他們說的話她幾乎一句都聽不懂,她感覺自己跟他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夜越來越深,已經挪動到正南方的啟明星從烏雲中探出了頭,黎明將至,蘭兒坐在石階上身子倚著支撐走廊的柱子,嘴裡的呢喃聲終於越來越低,微紅的眼眶也終於沉重的閉上,在晨露中慢慢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