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天子淪落至如此地步,真真可悲可憐,內官們和天子朝夕相處,遭受過同樣的驚駭恫嚇,能體會皇帝那說不出口的悲哀,想著天子受苦,都紅了眼睛。
董承急匆匆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方紅漆錦盒,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陛下!”
劉協點首:“國舅請起!”
董承一面起身一面揭開錦盒:“這是臣敬獻給陛下的麥饘,請陛下強用!”一縷香味兒徐徐繚繞,眾內官都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劉協頓覺辛酸。洛陽凋殘破敗,田園廢棄,兼之天下旱蝗,根本尋不到米糧供應朝廷。天子一日兩餐尚且捉襟見肘,百官更是整日捱餓,只好自出樵採,挖草根,吃黃土,飢死者可千數。
他酸澀地說:“國舅費心了。”對內官示意道,“拿去做成糜粥,眾人分食。”
內官愣愣地不敢動,劉協沉了臉色:“快去!”
內官雖被斥,心頭卻是一熱,險些掉下淚來,緊緊地抱住錦盒,一溜煙往後堂跑去。
劉協斂出和氣的笑:“國舅辛苦了。”
董承推讓著:“如今國步維艱,陛下身在險中,望多多保重。”
劉協慘然一笑:“多謝國舅忠心。”他瞅見董承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事?”
董承斟酌著:“兗州刺史曹操領兵西進,現已將至滎陽,他欲謁見陛下,陛下以為如何?”
這件事劉協早已知道了,曹操上表請求奉迎天子,可董承以為曹操其人腹有鱗甲,叵測難料,忽欲西入,不知好歹,故而一度阻兵西疆,不予通使,後來曹操屢屢上表稱忠心,才撤兵放行。
劉協凝眉道:“曹操此人如何?”
董承道:“其人雄才大略,英姿壯偉,明睿果敢。”
“與董卓、李郭相比呢?”
“比武略文才,董李諸人皆不能望其項背,比忠君肝膽,臣不敢言。”董承的話說得很小心。
劉協忽又一問:“比之楊奉、韓暹呢?”
“丘墳比泰山,不可同日而語。”
劉協緩緩地踱著步,驀然停住,眸子灼然生晶:“國舅,以泰山壓丘墳,如何?”
董承一怔,隨後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擔憂地說:“此計雖良,但臣擔心去一董卓,又來一董卓。”
劉協悵然一嘆:“不得已而為之,國事糜爛至此,非雄俊不能定之,倘若曹操有匡正之才,俾得社稷全存,宗廟底定,朕九泉下方有顏面去見漢朝先祖;倘若又來一董卓……”他剎那無聲,蒼白而清秀的臉上漸漸生出浮翳,他用近乎悲壯的語氣說,“唯有博局,方能知輸贏。”
十六歲的少年天子擲地有聲的話聽來令人心痛,董承只覺一股悲意澎湃而至,雙眸滾下熱淚來。
十日後,天子在洛陽召見兗州刺史曹操,曹操著一身乾淨整潔的文官朝服,皂色官服得體地熨著他挺直的腰板,進賢冠的巾幘緊緊貼住他寬闊的腦門。他誠惶誠恐地拜在皇帝御座下,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溫和如簷下安靜的和風,和那些粗率鄙陋的涼州武人比起來,曹操彷彿一盞雍容華貴的白玉高足杯,灼灼晶瑩,讓人難忘。皇帝想起了史書裡說的“漢官威儀”的故事。
曹操見到天子的第一個請求,是懇請天子移駕至許,在許建立新國都。
皇帝問:“卿何作此念?”
曹操謙誠地說:“洛陽殘損,宮室隳壞,田疇荒蕪,至尊委屈居此,既不能奉給養,亦不能供百官,臣是以請陛下遷都。”
皇帝認真地想了很久:“許地雖安,然宗廟社稷非一朝能建,帝都亦非尋常郡縣,卿之心意雖好,奈何其事繁蕪,遷都不是小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曹操鄭重道:“陛下放心,臣會竭盡所能,俾使宗廟重建,社稷重複,陛下居中指揮,一切瑣碎叢爼皆由臣處置。”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卿一片赤心,為社稷計,為朕計,朕允可。”
曹操謝恩不已,說畢遷都之事,又奉上糧秣救急,皇帝觀察著他的謙恭忠誠,卻始終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從此脫離了藩籬,還是掉入了更深更可怕的牢籠中。
漢獻帝建安元年八月,兗州刺史曹操奉迎天子遷都於許。天子任命曹操為大將軍,封武平侯,百官總己聽於曹操,天下為之震驚,人們隱隱感覺到,一個新的時代已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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