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本來周雪的婚事他就一百個不滿意,現在白先生大老遠地從雲南跑來,說了一通聞所未聞的事情,開始炳亮和他說的時候,他只當是對方小題大做,現在話出自白先生之口,又引述了大巫努雄的傳言,讓他心口猶如壓住了千斤巨石。他一件事一件事地推斷,如果白先生所言是真,那麼死於非命的公孫廣孝就是被修者所害,因為公孫勝巖只是暫時昏迷不醒,並未喪命,而公孫愚老太爺是自己失足跌死的,當時下人們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對公孫愚的死沒有疑問。
修者為什麼要暗害公孫廣孝?公孫勝巖是被公孫家的家丁追捕不假,但是出城之後就追丟了,怎麼又會昏迷在落馬山中?周先生和炳亮都因為公孫勝巖的甦醒而只顧得上高興,卻忘記了問他昏迷的原因,唉,周先生在床上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止不住地喪氣。
第二天公雞還沒打鳴,周先生就推門出來了,在床上睡不著又一直躺著,弄得自己腰痠背痛,畢竟是上了年紀,不如出門走走,暫時把這些煩心事放下。結果剛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一個健壯的背影在即將到來的晨曦中打著拳,看到這一幕周先生不由得內心一絲苦笑,這白先生估計也是折騰了一晚上沒睡著。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坐在石凳上看白先生打拳健體。白先生一套拳打得是動靜自如架勢十足,見周先生來了也不說話,繼續還沒有結束的套路。半盞茶的工夫過去,他收了勢,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走過去和坐在周先生身旁。
“嗬,這麼涼,這個凳子。”白先生像被針紮了一樣,騰地一下站起來,嗓門都高了八度。
“你打拳穿得少,身子又熱,當然會猛然間覺得涼。太陽出來就好了。”周先生笑著說。
“沒睡好吧?”白先生把脫下來的衣服墊在凳子上,轉頭問周先生。
“我就不信你睡好了。”周先生稍微有了點和他逗笑的心情。
白先生呵呵笑了笑,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接著把自己昨天晚上考慮的事情又和周先生商量了一番。按他的想法,尋常的普通人家肯定是藏不住公孫勝巖,如果有修者要取他公孫勝巖的性命,再多的普通人上去也只是拉著墊背。大巫努雄那裡也不能藏,公孫勝巖如果進了苗寨,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水塘,所有的蠱蟲都會發瘋。事到如今,就不是周、白二家能管的事情了,不過按照大巫的說法,公孫勝巖現在只是揹著一顆種子,這種子只能為他自己所用,但是他還沒有找到怎麼用的辦法。既然命運選擇了公孫勝巖,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你的意思是讓他走?”周先生有些心疼。
“本來努雄找了個相識多年的道人,想試試公孫勝巖背後圖案的深淺,被我拒絕了,當時我就覺得非常不禮貌。可是老哥,”白先生話鋒一轉,“從所有人的角度出發,為了萬全考慮,我決定還是回去讓那個道人過來看看公孫勝巖,如果真如努雄所說,那我不得不讓他走了。你想想,你我又能做什麼呢?隨著我的年紀越來越大,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相信,他是被命運選中的一個人,所以結果如何,更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不要告訴他那個傳言。”周先生猶豫再三,提了個要求。
“當然,傳言畢竟是傳言,不足以完全取信,更沒有必要告訴他。”白先生早有打算。
“勝巖這個孩子很不錯,要好生和他說,儘量不要傷到他。”周先生諸多不捨。
“我儘量吧,年輕人總是氣盛一些,再加上他的遭遇,看起來表面無所謂,其實內心應該已經很脆弱了。”
“你幾時回雲南?”周先生知道白先生已經沒有心思在江南遊玩了。
“天亮就走。”白先生斬釘截鐵地回答。
楊方讓公孫勝丘把自己要求採辦的東西都放到了不久前買下的房子裡,等到購置齊全之後,他又讓公孫勝丘出了兩駕馬車,一駕裝東西,另外一駕裝了九個從大街上招來的流浪漢。這些流浪漢聽說有事可以做,除了發工錢還包吃住,高興得鼻涕泡都要冒出來了,也顧不得收拾自己的形象,各自帶著已經油成一團的頭髮和滿身的蝨子就毫不猶豫地跳進了車廂。九個流浪漢擠在一起,摳著腳氣興奮地在車廂後面相互吹噓,都說自己如何如何能幹,流浪之前多麼多麼威風。前面趕車的公孫家的下人可是倒了大黴,這哪是一車廂的人啊,這明明就是一車廂的大糞,還是那種漚了十天半個月的半發酵大糞,車子在前面走著,蒼蠅在後面嗡嗡追著,好不風光。還沒出城公孫家的下人是終於忍不住了,歪靠在一棵大樹旁哇哇地乾嘔。最後顧不得心疼錢,自己掏腰包買了一把剪子,自作主張地把這些活大糞拉到了一個沒人的水塘邊,逼著他們下水洗澡,又讓他們把頭髮相互修剪一番,這才重新上路。
一路折騰,等趕到積陰山山腳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流浪漢們早就開始咋呼著要工錢了,趕車的下人見多了這種好吃懶做之輩,也不想和他們多廢話,吹鬍子瞪眼地告訴他們自古以來就沒有當天結算的工錢,什麼時候幹完了什麼時候算,罵完了之後又稍作安撫,說請工的東家是個仁義豪爽的漢子,之所以請他們幹活就是覺得他們可憐,所以不要給臉不要瞎咋呼。這一段話說得流浪漢們也是啞口無言,只能安靜下來狼吞虎嚥地吃路上買來的燒餅。
先頭到的那個下人在山腳下住了一晚上,說是住,其實就是在車廂裡湊合,隨便拿點什麼東西裹在身上,半夜凍醒了還精神緊張地聽了好久的夜貓子叫,生怕從黑暗中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把自己擄到什麼地方去。楊方的這些東西,早在裝運前就已經下了禁制,又細細地用木箱打好包釘緊,也算這個下人運氣好,居然沒招來什麼孤魂野鬼,毛髮無傷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大太陽。
看到流浪漢們來了,兩個下人按照公孫勝丘的交待,掏出來一些碎銀,說是東家大爺先給的賞錢,把馬車上的東西給卸下來,工錢幹完活了再一起結。然後黑著臉對流浪漢交待了幾句幹活要出力,明天這個時候再來接他們的例行公事的話,等到卸完箱子就迫不及待地趕著車離開了。
九個流浪漢髮型古怪,衣衫襤褸地站在山腳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鬧不明白這東家請來到底是幹什麼活,而且雖然沒發工錢,可是賞錢出手也是夠大方的。木箱子被他們圍成一圈,也不會說話,只能任由他們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半天,終於有一個流浪漢開口說:“這箱子裡不會是什麼寶貝吧?”
“寶貝能讓你來抬?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大白天做這樣的白日夢。”另一個流浪漢語氣刻薄地反駁他。
“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你又照過鏡子?”被反駁的流浪汗聽了臉上掛不住,登時站了起來走向譏諷他的人,一邊走還一邊裝腔作勢地捋袖子,好像這穿在身上破成布條的垃圾衣服還值幾個錢一樣。
“打他,就數他嘴臭。”有一個看著頗有心計的流浪漢開始火上澆油。
“就是,打他……”
“打他……哦哦……打他。”反正看熱鬧的不怕事大,現在東家又沒來,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不如看一場人肉互博。
流浪漢本身就無所牽掛,再說這荒郊野地,打死了也就這麼大的事,往溝裡一扔,十天半個月說不定也沒有人能看見。二人被四周的流浪漢一攛掇,情緒立馬高漲起來,像是被紅布挑逗了的公牛,低著頭夾著兩條腿就扭打在了一起。看熱鬧的同夥們高興地在一旁又叫又跳,只差出來個莊家開賠率讓他們拿燒餅下注了。
“啊……王八蛋,居然咬人,你他孃的是狗啊!”本來佔了上風騎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流浪漢突然大叫了一聲,捂著小臂滾到了一旁,眼中噴著怒火看著對方。
“你他孃的,你那隻手臂臭得和攪屎棍一樣,花錢請老子咬老子都下不去嘴。”被指責的流浪漢大聲回應。
“你們看,都咬出印子了,狗,他就是狗!”被咬的流浪漢伸著手臂想要給圍觀的同伴們看,還沒近到身前,就聽見傳來了重重的一聲乾咳。
“咳!”
這聲音不是從他們之間傳來,九個流浪漢都齊刷刷地扭頭找聲音的來源,這才看見一個衣著華麗,身材消瘦,看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中年人。
他們看這人的行頭,不是偶爾路過的樣子,就大概猜到了應該是請自己來做事的東家,於是大家都收了聲,只有那個被咬的流浪漢還怨毒地盯著本該被自己一頓胖揍的對手,嘴上一張一合卻不出聲地咒罵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