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郭璜見許褚獨自枯坐席間,越發覺得這是替郭圖報仇雪恨的大好機會,轉而看向曹操,躬身道:“府君,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曹操只好道:“君且說來。”
郭璜陰測測道:“方才府君一首詩,在下受益匪淺,許侯數為兩郡太守,雖說可能對詩詞一道無有興趣,然總歸比在下要高明的多。所以在下想請許侯作詩一首,與府君交相輝映,豈不是更美?”
曹操聞言,眉頭深皺,心道近墨者黑,古人誠不欺我也。此前郭圖在袁紹身邊挑撥離間的事,他已從鮑信的信中得知了,雖是不願小題大作地從此將郭圖視為仇敵,心裡面的疙瘩卻仍是在的。今又見郭璜的言談舉止中似對許褚毫無敬意,曹操悄然握緊拳頭,暗自盤算著要不要替許褚教訓此人一番,轉念一想,對方言語中雖極盡挖苦之能,但明面上看確實毫無漏洞,也就暫且按捺下來。
郭璜這番話比先前在城中傳播開的那句奚落許褚的話更狠,且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在場中人皆為州郡士人,其中不乏堪稱大佬級別的陳紀、荀緄,許褚若不能妥善處理,丟臉事小,萬一落下個‘無有急智’的評價,事情就大了。
在場中人看向許褚、郭璜的眼神就更加複雜了。這郭璜到底跟許褚有什麼仇怨,竟在詩會時當中大傢伙的面說出‘許侯數為兩郡太守,總歸比在下高明’的話來,要知在場士人無人不知許褚當初怎麼為的潁川太守,若非當時賊情緊急,來勢洶洶,一介武人,何德何能可以躍居高堂?縱是如今討董建功,此事仍舊是許褚抹去不掉的遺憾。
某些個陰謀論著不由聯想道:會不會先前那句粗鄙之人云雲,也是這郭璜刻意散播出去的?莫非是遠在河內的袁車騎不滿許褚立下卓績,授意郭圖讓郭璜如此做?
別人想的什麼,許褚並不清楚。他只是覺得,自己是不是以前對郡中計程車人太溫柔了些,以至於一個小小的郭璜,也敢跳出來跟他作對。
慶幸的是,自己並非是空手而來,當即站起身來,故作謙虛地說道:“鄙人才疏學淺,哪敢在諸君面前作詩。”
他一退讓,郭璜氣勢更洶,隔著湖高聲對許褚道:“許侯過謙了,還請隨意作來,我等學子洗耳恭聽。”學子兩字咬字甚重,在湖面上回盪開來。
許褚聽著自己被郭璜愣是捧到了為人師表的高度,不怒反笑,輕飄飄地,將腹中藏好的詩給拋了出來。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豫揚遊俠兒。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亂軍,左顧凌羌胡。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一詩獻罷,自有人傳抄遞閱,一份送到曹操手中,曹操覽畢,不禁雙眼一亮,脫口道:“好!”
身旁荀緄、陳紀湊近來看,細細品味,亦是頻頻點頭,“當真不錯,只是……”陳紀看向荀緄,笑道:“未曾想許侯竟也有如此才華。”
荀緄含笑點頭,診治好他的病體的乃是許褚軍中的樊阿,這份人情他一直記在心裡,此時便順著陳紀話頭說道:“人不可貌相,元方,你著相了。”
陳紀,字元方。
詩詞漸漸傳閱開來,驚歎聲不時響起,誰能想到,素來以驍勇武夫之姿現世的許仲康,居然還能作詩?而且這詩裡頭的內容,還十分的應景,‘借問誰家子,豫揚遊俠兒’,他許褚跟曹操的麾下,多半便是出自豫州、揚州兩州。再看那句‘長驅搗亂軍,左顧凌羌胡’,董卓的軍隊不僅是亂軍,而且多是秦胡兵馬、湟中義從,這句又是十分之好。最讓人慾罷不能的是最後這四句,尤其是那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磅礴的英雄之氣似乎隨著這句詩破卷而出,讓人不由對寫詩之人頓生敬仰之情。
詩由心發,無英雄氣節之人,如何能作出具備英雄氣概的詩來?
湖邊角落,白幔之中。
蔡邕反覆看了幾遍許褚的‘大作’,不住點頭,邊上蔡琰美目流轉,一條眉毛極好看地微微揚著……
郭璜張大了嘴,認認真真地將詩讀了數遍,秉著雞蛋裡挑骨頭的態度,他忽然發現其中一些不連貫處。比如開頭那兩句明顯是在塑造一個驍勇健兒的形象,可是後面立刻轉到了‘羽檄從北來’,似乎有些太過急切。他不知道,許褚這詩乃是抄的建安七子中的曹子建,即是曹操的兒子曹植的詩,但因為這首詩篇幅過於冗長,許褚只記清楚了最精彩的部分,便略做更改拋了出來,是以會有些過於急切之感。
但這詩確實不錯,尤其是考慮到作詩之人是許褚,那就更加難能可貴了。所以對於郭璜的說辭,沒有幾個人願意附和。
而在許褚看來,曹植這首《遊俠篇》,比起在場除了曹操等極個別人來水平還是要高上一些的,所以他已經很滿足了,至少不再會有人再拿什麼‘粗鄙之人’的話來奚落自己。
可他並不知道,郭璜此人頗有些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意思。
郭璜看著眾人的讚歎神色,心頭大怒,萬萬想不到許褚居然會有這麼一首保命詩,這詩,或許是昨天晚上其他人幫他寫的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郭璜彷彿找到了救命稻草,冷笑道:“不知許侯可還有其餘佳作?畢竟您身份尊貴,身邊不乏能人......”
話音落地,空氣中開始瀰漫著詭異的氣息。
眾人愣了半晌,才篤定了這郭璜話中的意思,竟是在質疑這首詩不是許褚自己作的!
隨行曹操左右的郭俊再也不能置若罔聞,走到郭璜身邊,喝道:“你……你今日究竟飲了多少酒,竟說出這等胡話!還不快向許侯賠罪?!”
郭璜不理郭俊,示威似的望向許褚。
許褚無語至極,心道為什麼這傢伙非要逼自己不斷抄……做這些事情呢?沒錯,老子粗人一個,詩經、春秋半本典籍也未拜讀過,但總歸是從兩千年後來的人,總歸是有著數千年華夏詩力加持的怪物,作詩,你這不是自尋死路?
如刀般的眼神,冷冷看了郭璜幾眼,許褚伏案寫就一詩,拍拍屁股,告辭離去。
此詩一出,湖水翻湧,平地驚雷,橫掃千軍。
郭璜猛地擦了擦自己的雙眼,這……這許家子,難不成真有過人之才,之前只是裝的?他臉上的青一塊,紅一塊,無人注意到,大家都在欣賞著許褚剛剛完成的‘大作’。
曹操此時也顧不得身為東道主的矜持了,對著書簡吟誦道:“東臨嵩山,以觀潁水。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曹操連聲讚歎,嘆道:“仲康真乃我之知己也,此詩,此詩再合我心不過!”
能不合您心意麼?這就是您老人家親自寫的詩啊!只不過,許褚將之提前了十幾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