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文姬在G星人社會中生活近四十年,贏得了社會的普遍尊重。作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她一般不大發表意見,但只要她發表意見,常常就是會議的定論。她的學生數以十萬計,而“嬤嬤”成為她的專有稱呼。
不過她的心境並不平靜,每年的忌日,她會在親人的靈前點上一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兒,也悼念靳逸飛、小羅格和億萬地球人的冤魂。這時,她的內心深處常常出現一個聲音:你以德報怨,幫助雙手沾滿鮮血的G星人脫離野蠻,進入文明時代;你幫他們避免自相殘殺,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腳跟。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億萬冤魂嗎?
她相信自己做著正確的事,但她無法消除這種自我譴責。
她還常常感到滲入骨髓的孤悽,雖然她桃李遍天下,雖然波波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雖然她與帝皇平桑、帝后果利加、副皇雲桑、掌璽令齊格吉、衛隊統領剛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擺脫不了這種孤寂之感。畢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儘管G星人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但他們畢竟是外來者,身上始終帶著深深的G星烙印。
她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生活著。不過,她從沒懈怠過自己的工作,直到七十歲那年撒手人寰。
人寰——這個詞兒沒用錯,因為在她去世前,G星社會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輕人衣著入時,彈奏著劉天華、阿炳、施特勞斯、莫扎特、李斯特的琴曲,吟著李白、李賀、蘇東坡、濟慈、雪萊、泰戈爾、普希金的詩句。沙灘上,女郎們盡情展露她們迷人的曲線,嬰兒們趴在母親的**上吮吸。除了當值的軍人,沒人再穿那副僵硬的外殼。尤其是,佔領地球初期瘋狂繁衍的工蜂族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人們恢復了自然生殖方式。G星人貪婪地學習地球人的一切知識,當然也包括歷史。在G星人的歷史書上,坦率地記下了那個血腥的時刻,並把它視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們的變化如此之快,他們只不過是在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來的人生之路,回到褚文姬所說的“人性善惡的中點”罷了——甚至越過了中點,離“善”更近一些。
副皇雲桑吉達從不提冊立新副後的事。人人知道他為何如此,但他從不在褚文姬面前提及“求婚”二字。帝皇和帝后勸他選一位新副後,以便遵照耶耶的遺命,延續科學家族,但副皇總是笑而不答。
晚年,他甚至放棄了副皇的職責,只是悠閒地陪褚文姬聊天,去各地旅遊。有時,他和褚文姬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院裡,微笑著對視,很久不說一句話。他在五十九歲那年走到了人生盡頭。褚文姬那時已經知道,G星人在母星時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歲,大概是因為那時的他們長期處於亢奮狀態吧,所以五十九歲已經是高壽了。他去世前,帝皇來看望他,告訴他,因為他沒有留下後代,只好用他的細胞克隆一個。因為,延續和保持副皇家族是耶耶和妮兒先皇的遺命,平桑帝皇不敢違抗的。
副皇笑著,聲音微弱地說:“別費那個事了。是我有意違抗耶耶的遺命,又不是你。何況——”他調侃地說,“你為什麼一定要保留這個遺訓呢?並非每個副皇都甘居人下,也並非每個帝皇都像你這麼能幹。如果一個強勢副皇和一個笨蛋帝皇湊到一起,就有麻煩了。算了,索性讓副皇家族斷根吧。”
這番話肯定對上了帝皇內心深處的想法。他笑笑,不再提副皇繼位的事,只是與他回憶往事,讓他安心養病,然後告辭離開。副皇讓手下喚來了褚文姬,要她陪自己到最後一刻。褚文姬爽快地答應了,過來輕輕握著他的手,守在床邊。雖然已經交往多年,但這是兩人第一次肌膚相接,副皇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已經很虛弱了,大部分時間閉著眼,微弱地呼吸著。褚文姬也不說話,靜靜地守候著。
凌晨前他醒來,綻出一絲微笑,低聲說:“好像姬前輩臨死前也是這樣的……魚前輩守著他……知道我還缺什麼嗎?”
褚文姬知道他的意思,微笑著起身吻了他,是一個情人式的長吻。這些年來,雖然已經融入G星人的生活(更準確地說,是她引導G星人走進了地球人的生活),但銘刻在心中的血仇仍然活著,使她從生理上厭惡同G星人,尤其是G星男人接觸——這樣說不準確,她並不排斥與波波的親暱。所以準確地說,是厭惡與G星男人帶有性意味的接觸。不過,在副皇平靜地迎接死亡時,她也邁過了這道心理上的坎。
親吻之後,笑意在副皇臉龐上漾開,“我賺了。”
之後他就閉上了眼睛,直到停止呼吸。
副皇去世不久,帝后果利加、中書令、掌璽令、侍衛長也相繼去世,帝皇平桑諾瓦活得長一些,六十八歲那年去世,五十一歲的波波繼任為平桑六世,那年褚文姬六十六歲。新皇登基後立即頒佈一道詔令,封褚文姬為**,將千秋萬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先賢祠中位列於耶耶和妮兒帝皇之後,而在帝皇平桑諾瓦和副皇雲桑吉達之前。她被新地球人認作始祖,是新世紀的女媧。王城中原先建造的那座A型紀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褚文姬的漢白玉雕像。塑像這次不再是3D列印,而是手工雕刻,執刀者是一位二十歲的雕刻家。
褚文姬七十大壽那天,舉行了這座塑像的開光典禮。
“嬤嬤,請看。”
波波和吉吉攙扶著褚文姬仰面觀看。那匹似乎從天空垂下的紅綢徐徐拉脫,露出了塑像的真容。褚文姬對它的第一印象是高大,雖然趕不上此前的A型塔,但觀者也必須仰視。雕像是以三十八年前的褚文姬為原型,也就是波波第一次在湖邊見到她時的樣子。一尊裸體的女神,胴體極美,遙望著遠方,平靜的目光中微含淒涼,似乎在召喚遠方的孩子。只有一點與塑像的基調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副銀光閃閃的手銬。
雕像是波波構思的。他想以這種方式表達愧疚。
褚文姬能體會到波波的用心,她喃喃地說:“太奢靡了……不過,我還是謝謝你們。”
“不,嬤嬤,是我們該對你感恩。”
褚文姬用目光撫摸著塑像,也可以說是撫摸著三十八年前的自己。她開了一個玩笑:“好啊,有她立在這兒陪你們,我就可以放心地告別人世了。”
吉吉笑著說:“那可不行。波波說他準備再過兩歲就退位,到時我倆還要陪著你到處玩玩兒呢。”
文姬笑笑,沒有再說說。她剛才說“告別人世”並非開玩笑,近來她感覺很不好,也許大限已近。她太累了,如果離開人世,去尋找另一個世界的丈夫、呱呱和小羅格,其實也不錯……
波波突然說:“嬤嬤你看!那是什麼?”
循著他的手指,褚文姬和吉吉都發現了地平線上的異常。遠處的建築在變形,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團成了球形。球形正向這邊滾動,把前邊的建築和樹木團起來,後邊的則恢復原形。波波和吉吉非常驚訝,但褚文姬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是泡泡,靳逸飛前輩所持有的六維時空泡。褚文姬在這個泡內生活過三十二年,這樣的變形場景她經歷過三次,足以在第一時間內認出它。轉眼之間,那個無形的泡泡已經飄到跟前,停住了。這兒是空場,所以泡泡的變形作用顯示不出來,但能隱約看見一個透明的球體,也許是泡泡內空氣的折射作用所致。
波波和吉吉擔心這個泡泡內有古怪,立即架上嬤嬤準備逃離。褚文姬止住他們,說:“用不著。這就是我說過的六維時空泡,甚至可能就是我居住過的那個泡。它曾與靳前輩固連在一起,宇宙暴漲時期全靠它保護我們。就在你們偷襲……就在靳前輩急怒而亡之後,泡泡就消失了,三十八年來沒有任何訊息。此刻它怎麼會突然出現?莫非靳前輩當時並沒有死?我進去看看吧。”她想了想,對波波和吉吉說,“你們先退後,我一個人進去。”
波波努力勸止,但勸止不住,便遵照嬤嬤的命令,和吉吉一塊兒後退了十米。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褚文姬走進泡泡,泡泡仍是基本透明的,嬤嬤走進球形邊界後,進去的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形,而邊界外的身體則保持不變。她的身體全部進去後,透明的泡泡突然變成乳白色,嬤嬤隨即不見了!
他們衝上前去焦急地喊:“嬤嬤!嬤嬤!”沒有應聲。他們不敢貿然進入泡泡。波波拔出佩劍,小心地伸入泡泡內,佩劍進入泡泡的部分逐段消失,直到只剩下劍把。待他緩緩抽出佩劍,發現它仍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