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綏颯然一笑:“好個安步當車!走!”說罷往外走去,在他身後,林層秋的手掩在袖下,輕輕扶上了微隆的腹部,感覺到掌下的生命躍動得厲害,伴隨而來一陣陣酸澀的疼痛,微微蹙眉,終是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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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綏回朝後,林層秋也未能懈怠。雖然炎綏在山上,訊息並未完全閉塞,但對於如今的朝政,終是有些陌生。林層秋夜以繼日,將脈絡條例清晰地整理出來,以供炎綏參考。好在炎綏在朝中向有人望,他當年麾下也很有些人物,如今在朝為官的不在少數,如輔宰潛文宣就是炎綏當年的軍師,所以熟悉起來也甚快。
如此過了近月,鳳嶽出征戰事順利,朝中諸事安定,林層秋安下心來,與炎綏議事後往炎靖寢宮而來。見炎靖面色已然紅潤如常,只是依舊沉睡不醒,心下黯然。遣退了侍從,坐在炎靖床側,將近來朝廷中事揀了緊要的一一說來。說罷,默然半晌,執起炎靖的手來,貼在自己腹部:“陛下,臣本不想把這孩子留下來。但這些日子以來,臣獨自一人,想了很多。他終究是炎家的血脈,有他當走的路,臣並無權利為他決定什麼。大哥去世後,臣常有命數無常的感慨,人生在世,竟是如此寂寞的事。陛下之情,令臣惶恐難安,但細細想來,亦銘心感激。臣體弱無年,不能長伴陛下,唯有此子,或可開解陛下情懷。所以縱使萬般艱難,臣也會把孩子生下來,請陛下放心。臣已為陛下選定一位嫻靜佳麗,不日將迎其入宮,臣去之後,會將孩子託付於她,期望他長大後能才德兼備,不要辜負陛下的厚愛和臣的期許。”那腹中一團血肉竟似有所知覺,輕輕地動彈一下,看著炎靖英朗俊颯的容顏如孩子一般沉睡,林層秋心裡一時悲喜交並,伸手輕柔撫過炎靖英氣勃勃的眉稜,嘆道:“陛下,您何時能夠醒來,臣——真地有些累了——”
轉身出來,對守在外面的蘇福道:“蘇公公,備車,我要回家一趟。”自從炎靖出事以來,林層秋再沒有回過林府,就是林平冉的喪事也是交由林府的管家去辦的。如今,略可安心,他終可抽出一點時間來回家上香。
馬車在林府大門前緩緩停下,白色的靈幔尚未取下,雪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在風裡輕輕搖晃。林府本不在繁華鬧市,地處偏僻。林平冉常年在外,林層秋經年宿於皇宮,林府門前的青色條石因為人跡稀少,依舊青得異常幹淨。圍牆腳下,有藍白色的小花掩在青草下依依地開。
林層秋下得馬車來,心裡頓然生出哀悽之感。別家年餘,再次回來,世上已是孑然此身。
林府的管家迎上前來,依舊不改從前的稱呼:“二公子回來了?一路安好?”
林層秋看著眼前風霜更深的老人,哽咽道:“劉伯,辛苦你了。你的發又白了好些。”
劉伯眼角也濕潤了,撫住林層秋的手道:“我是老朽了,公子正在盛年,卻也白了頭。老奴看了實在傷心啊。”
林層秋強笑道:“無妨的。人家不說,少年白頭,大富大貴麼?況且也不是全白了,好些還是黑的。”說罷與劉伯相持著往府裡走去。
雖然主人甚少在家,但劉伯依舊將林府操持得甚是整肅。林木清修,花草芳菲,就是石徑小道間的青苔,也幹淨整潔,別有情趣。林層秋一路緩行,下人躬身行禮,彷佛從前景象。
林層秋來到大廳,素馨芬芳檀香嫋嫋,正面安放著林平冉的牌位。林平冉身死之後,有朝臣上表要求加封追諡,都被林層秋一一回絕,所以林平冉的牌位依舊是散騎將軍林公平冉之靈位。
林層秋整肅衣容,接過劉伯遞來的三柱清香,依著兄弟之禮,跪拜祭奠。站起身來,邁前幾步,素手如玉,將香插入灰爐中。回首見劉伯暗自拭淚,雖自己心下苦痛,卻近前勸慰道:“天地盈虛,造物乘除,何況於人。大哥與我視您如父,他若泉下有知,也必不願你為他傷心傷身。”
劉伯點頭收淚道:“依從二公子的意思,大公子的後事一切從簡,朝中同僚送過來的奠儀也沒有逾越的,清單在老奴那裡收著,二公子是否要過目?”
“不必了,劉伯你看著辦就是了,”林層秋望著兄長靈位,神色清悽:“扶靈還鄉的王伯夫婦可有信來?”
“前日來了信,已照著家鄉風俗葬在了林家祖墳。王伯說他們離鄉多年,如今也不想再回來了,就在老宅住著,也好四時照顧香火。”
林層秋微微點頭:“也好,你給他們去封信,讓他們安心住著,也代我謝過他們對大哥的情義。”
劉伯應是,陪著林層秋走出廳外,往住處走去:“大公子的遺物,老奴收拾停當,也讓王伯帶回去了。只有一件物事,匣子裝著,老奴沒有鑰匙,不知究竟是什麼,留了下來,二公子是否要看看?”
林層秋點點頭:“好,麻煩劉伯一會送我房裡來。”劉伯應聲去了。林層秋到了自己房前,輕輕推開了門。從前熟悉萬分的氣息寧靜地撲面而來。榻上挑著雨過天青色的帳子,窗前桌案上的端硯筆架依舊是當初的擺放,書架點塵不染,雖堆滿書卷,望去卻是素淨整潔。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推開窗去,幾叢蒼翠修竹,將雪白的窗紙染上青青綠意。
林層秋坐在桌前,取過當初放在案頭的卷冊,隨意翻了一翻,只覺得從前清茗一盞,閑坐案前看春秋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劉伯已將那匣子捧來,那匣子並不大,烏木沉檀上扣有小鎖,捧在手裡也並不甚重,輕輕搖晃,也聽不見半點聲音。林層秋端詳半晌,起身走到院中桂花樹下,撥開根部密密草叢,那枝幹近根部有一個小窟窿,林層秋探手去摸,果然覺得指尖觸到一個冷硬的物事,夾在指間拿出一看,正是一把小巧鑰匙。
劉伯驚嘆,林層秋微微含笑,神情間帶著悠遠的懷念:“這個地方,只有大哥與我知道。小時候,大哥奔波在外,我一個人總覺得很孤單。大哥就寫了很多小紙條,都是很有趣的笑話,用小塊油紙包了,藏在這裡,要我每天取一個出來看。這樣一來,雖然他不在我身邊,卻每天都講了笑話逗我開心,就好像一直陪著我一樣。”
劉伯心知那匣子必是不欲為外人知的隱秘,見林層秋轉身入內,輕輕合上房門,守在屋外。
林層秋拿那鑰匙開了匣子,開啟來看卻是薄薄一張信箋。取來細看,林層秋臉上神色數變,待到最後,臉色已然雪白。默然靜坐半晌,取過火摺子來,將那信箋點燃,眼見信紙成灰,淡煙如魂,清風一陣盤旋而逝,定了定神,推門出來道:“劉伯,你去與宮裡的人說我累了,就在家裡歇下,明日我自會回去,讓他們都回宮去罷。”
劉伯領命而去。林層秋並不回房,在院落中慢慢踱步,緇衣寬袖隨風而動,在耀目驕陽下,卻生出一段冷意來,不由伸手斂住衣袖,襯著沉黑,那手指愈發顯得清白修冷。
劉伯過來時便見林層秋立在那蒼竹之下,陽光濾過竹葉細細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照出一個淡淡斜影。縱然只是一個背影,也令人覺得一種柔韌溫和的力量蘊藏在他單薄身體之下,如那翠綠修竹,雖然纖薄卻是歷雪猶青。走到他身旁,輕聲道:“公子,他們已經回去了。”
林層秋轉過身來:“幫我備車,我要去別院一趟。”
劉伯看他臉色慘淡,不由有些擔憂:“公子不歇歇再走?”
林層秋的臉上浮起很淡的微笑:“遲了就關城門了,我不想太麻煩。再者,我明日還要趕回早朝,還是抓緊些的好。”
劉伯知不能勸,就退下去準備了。不多時,陪送著出了府門。林層秋登上馬車,望向朱紅大門上的林府匾額,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流過那青石臺階、牆角野花,慢慢收回,看著車前發鬢蒼蒼的老家人,情知此去許是永訣,目中微見淚光,輕輕拍拍劉伯的青筋盤虯的手背,道了一聲:“保重。”說罷,落下簾子,隱入車廂:“走罷。”
馬車緩緩離開,劉伯喊了一聲:“公子也要保重啊!”林層秋微微一笑,靠著車壁而坐,寬大的衣袖下滑出一枝桂花枝來,綠葉蔥蘢不勝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