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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舟俄

覆舟俄

‘革天’亮於頭頂,如今在鐮州北部飛行歸中府,我忽將那日在子非跟前所作的夢回憶起來,頗見其中驚異,因似在長久時間中已被物相掩埋的含義,竟忽在如此之久後再度浮現在我心中,而雲開霧散,再無奇門隱喻,只越端詳,越顯清晰明瞭。我聽見海在我身後追趕,似四方溢滿被吾土所鎮壓的元素——我記得那日我做了個一個關於水的夢,其如弱水,身上則沉,蒙有一層滄溟藍色,引我在夢中的視線朝向前方。我那時急於從脫力且無明的夢中醒來,不曾過深地解其含義,全以為那是種體內陰陽失序,水奪陽木的預兆,對其上漂浮的薄霧同方位視而不見,兀自掙紮。

可是愚痴!世間諸事怎不是如此,在皤然醒悟前,種種都只是迷茫。我那日醒時感光在背上,正面,是庭院的草木。我朝北而醒。

於廣陸,五行八卦中,皆因水為陽中陰而陰中之極,為修行之難。廣陸環海,四方水出大山,貫通天下,常以為與幽都冥土相連而易起鬼怪邪事,忌逢坎遇水。四方大神,方是唯乍神誕前,無一向屬水,而往往秉持刑剋二元素並修,如厭能大神主金輔火,以鷹為身,剎山大神主木輔土,處鹿為相,霍夔大神主火輔金,以熊為貌,喀朗大神為廣陸諸神之首,身合陸本,單為燦金之土,秉坤德廣大,其圖為蛇——唯水不見,唯水不尋,似是奇怪——由此那日我於堂上昏暈後靈氣俱亂,昏迷數日不醒且水至身主,子非甚急,將我運至內宮護養調氣。

他道我在煉房內坐了三日,渾身蒸騰寒氣,五髒皆濁,體內可見人間五穀似殘渣,大為困惑,甚以為我破了三功,幾至落淚,方時第四日清晨他餵我一顆‘火中土’,誘身中水去吞這火丸,使其盡數被此厚土所壓,才緩和我的傷寒。約巳時時我緩醒,子非感而太息,緊握我手,我方回憶我夢中所見那至寒之景,只知必是被師尊救了性命,方且不言,只回握他手,深深一拜。

我呼氣,仍感身內那陰冷吐息,顫抖道:“……弟子謝過師尊,枉費您一顆‘火中土’,他日必報。”

“不必,不必。”子非長嘆,面色疲虛,想是為同我運氣消耗甚重,眉眼卻是高興,只也明白事狀異常,不及慶幸,問我:“——你在藍山,究竟遭到了什麼?所受靈力之損非同一般。”

我欲開口,言到唇邊,忽卻不能出,甚為驚訝。

“禁言咒。”子非驚愕:“天尊何以如此對你?”

我本已渾身寒涼,又夢行弱水畔,水不勝力,為其極陰,聞言更不勝驚擾,思緒電轉,瞳孔驟睜,方知先前發生何事——我夢弱水,本應沉沒,卻眼見身前水域,因身已沉,乃是魂浮,剎山大神先前那攝神咒險些散了我三魂六魄,若不是子非護我,我恐已命絕當場!

子非亦驚愕。我心亂如麻,唯問:“……天尊現今在何處?”

我見他搖頭:“我也不知。祂當日來去匆匆,攝了你的神後便離了東都,拓承山也不見蹤影,恐是往中府去了。”

我隱約感還有些許事要詢,思索間卻只感頭顱劇痛,欲運靈,只感身內半分成聚的清氣也無,欲獲神得句更感朦朧一片,一時焦急,側倒痛呼,傾翻身旁香壇,跌至子非懷中。他見狀驚愕,忙呼道:

“文卿,再拿一粒‘土中火’來!”

我豈願再費俄家這如此貴重的丹藥,只願奮力調和身內濁氣,適得其反。門微被推開,我抬眼,唯見一人影,輕盈入內,俯身我二人身側。我可聞來人身上宮內淡香,見此人身上所披小褂,頭上發飾,並察這女子面容,驚訝之餘,甚查這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女子伸手,將那丹藥放入我口中。光從室外照來,隱約可見朱紅宮牆,我才知這仍是皇宮內,欲思考,無果,懷那極慘淡預感,再墜昏迷中。

坎為水,陽在陰中,虛中有實。一坎為丘,雙坎成習,阻隔登天之法,百川潰陸,極兇。我那日並不曾意識到我所夢便若一習坎之卦,四周茫茫,水似墜落,天遙無盡,出竅魂魄若行若陷,不知水陸。既見‘革天’亮,我知中府觀星局必已察覺,四方皆動,尤以東鄉遺民,此時最盼我歸去,不敢有延誤,唯願策馬賓士至儋州有靈道處好遁地而行,卻不由,又回頭望去,看向已在黑夜中的海岸線。遙遠,約在北海盡角,有一燈塔,於霍夔大神曾埋棺之地數千年不滅地燃著,示我以海岸,引我視線向北,朝四方原因屬水之處。

霍夔曾告訴我,他萬年前曾是南疆與東鄉所出,於地同屬,故修火,乃是被剎山擊敗,驅至覆舟山以北地帶,被斷地脈,從此神力不增。此言,雖道剎山道貌岸然,卻也出一困惑:廣陸北荒,為何不曾有神宮?

亦或……

天星一亮。那思緒,千年不尋我,萬年不尋人,本在那時忽而至我心中,伴隨海風驟動而水氣浩蕩,剎那為一陣驚叫擾亂。我勒馬四望,聽這騷動應從西側來,連忙奔去,不出百米,便聽其響聲越高,眾人尖叫,不乏婦女之聲,又間有獸吼而濁氣動,便知恐是一尋荒隊遭了異獸,也難顧身內神魂,開天眼而視線,鎖定位置,作訣而去,驟降林場中,四周頓青煙動狂風,我本已主木,又加剎山元神,便是覆舟山深處的渾濁也難奈何,先畫一陣,將周遭潰散人群盡數攬於其內,再運功作一破字。青木靈條頓蔓延至四處,將視線可及內的異獸籠罩。這群異獸,我見體型不大而動作靈巧,甚有陣法,便知恐非動物所變,而是災變時不及逃難至中府的居民所化了,心中唏噓,卻只嘆,唸了個:

“破。”

清氣動純陽木氣,順那靈根爆破開來,林間濁氣頓被卷至百米開外,四處清澈,稍見往日樣貌,轉瞬,那異獸盡化齏粉而不見絲毫火色,不若這尋荒隊原先所用的西土器械,四處留火痕跡。方是靈風止息,那尋荒隊才紛紛跌落,我回頭相望,面露苦笑,與他們若夢而恍然的神情相對。

“——俄家女弟,到底和別處不同。”我輕聲道,見這隊伍,竟多是女子,只有一二少年,眼望那同東鄉各處都不同的面目,緩自夜中浮現。思緒紛飛,又越三千年。

“——聽神者!”那尋荒隊叫,齊奔至我身前,謝救命之恩。我反覺慶幸——那時豈知俄家人,救我多少回!

我初入道門之時,由曾祖之故,在門內四處遭排擠,諸上師皆以各路緣由不願收我為徒,唯子非親切待我,於我如親父般,平生所學所察,無所保留,皆授於我,方是那時我在野失蹤,他常淚泣鏈如,幾焚五內,後我從荒野歸來,亦是他真心為我高興。拓承山上,修為勝他者不勝數,我自拜他內門之下,從此不改。

子非姓俄,亦是十六望族之一,卻是其中最不親帝師中原的一脈,號北山白民,屬覆舟山俄氏。五行主水則不修,俄家卻正以水為根脈,族內子弟多主水相,子非亦然。俄家於十四國中封地在鐮,西座覆舟,東環月海,因其海灣形狀若鐮而得名,賜金牌,以四朝前對北荒之戰有功,封俄國公。然不似東部藺,成,楊,戚以道出,南方梁,魏,雍,胥以戰聞,亦不同中西望族般為商為富立業,俄家對北民,多以教化,成和施行,至戰後覆舟山南北再無動亂,千年交好,唯此一例而已,因有‘覆舟俄,美如和’的言談,一贊俄氏修德無域,二贊其族裔多容姿不同尋常,甚美不凡。

我因奉職在西部近中府,常有家事又返中部,那時同北部極少,不曾造訪覆舟山,俄氏子弟,若非情況特殊,又甚少出鐮州,那時便除子非外少見俄家人,而子非,恐因其功法之故,貌略若鯰魚,面有青白而時常浮腫,難使我見此傳言真假,唯是那日在內宮的煉室見到那女子,我才甚知此言為真了。

“幸是文卿勸動皇上,在內宮還修一煉屋,否則那時真不知拿你怎樣才好!”

我再度轉醒時,仍是昏沉,卻已明白勉強無用,只放下欲釐清時事的心,唯看眼前景象了。我從榻上微坐起,看眼前二人對坐,正是子非和先前那女子。那年輕女子,頭戴一青玉冠,渾身散清冷水色,屋內因此燃木火之香,將我三人籠罩,真是:

玻月欄中琉璃無妝,朝顏殿內爨水含暖。

兩人見我轉醒,俱看向我,我趕忙起身行禮,對那年輕女子拜了一拜:“多謝懿妃娘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微笑看我,雖年紀不大,舉動皆穩重,她手中似舉一書卷,大約先前正在與子非論文。

“藺大人不必多禮,文卿只慶幸您是忽生水寒,若是其餘病症,以我和大父之醫術,恐還無法幫您,誠感天德。”

她略對我傾身,皆合禮數,後便看向子非,神色間多了些嚴峻:

“藺大人已轉醒,那‘火中土’,恐是已無用了。宮中一共便只備有兩顆這丹藥,若再犯水寒,便治不了,是否將藺大人送上拓承山為好?”

子非望我,神色擔憂,只無言,我亦明瞭,不便多說:攝神咒乃大禁咒之一,需以元神淩駕被施咒者全神,擾其五髒使肝脾腎肺皆亂而髓海驚厥方能出神,此咒,倘施以拓承山長老,恐其都需一月不起,功力大減,於我匆匆百年之身,此時心神未散,已是至福。

“不必,讓你藺叔叔養養就好。”子非苦笑道:“這攝神咒會造成記憶損失,等腦中雲霧散開,修為自複,就不必擔心他了。”那女子神色微動,我便順子非的話說,道:“正是如此。得幸俄氏至寶,如今已保得性命,今後只需清修待元神自複,娘娘恩情,藺某改日必重報。”

“藺大人客氣。”那女子道,手中書卷微斜,我因此瞧見內裡,神色微滯。她亦似有深思,心中並生複雜之感:這女子聰慧,必察覺到何種異樣——我和子非怎又不心生詭秘?

剎山大神如此異樣,究竟是為何?我感恐是中府有急,腦海中又迫於那攝神咒威壓,朦朧一片,唯有作罷,只是心髒遽跳,渾身冷汗,被她二人勸說片刻,又躺於榻上,昏沉入睡。

“靈法,真好!”我既為這隊拓荒者驅散了異獸,便幹脆護送她們去儋州,速度驟慢,心中的焦急恍然,卻也因此去除不少,因忽被這隊年輕生靈,提醒那事實:我已不在三千年前,茫然無知,而早是東鄉眾族仰賴的一方首領,無論其下多麼繁雜。看面前茫茫荒野,背後跟那穿著西土衣飾,帶成車火炮金具,忍俊不禁,這隊年輕人,見我仍作古時衣冠,也覺得滑稽,一時眾人因劫後餘生,心情輕松,而相看嗤笑。

“如今四處靈脈混亂,早不若古時易學,何況俄氏主脈為水,女子更難。從西土的器具之流,本是大通之法,只是你們也太莽撞蠻行了些,這麼些初出茅廬的新手,深入覆舟山中尋寶,豈不是將自己的性命玩笑?”我同那一直憤憤盯著我的年輕女人道:“今日若不是我經過,你們便都歿在那處了,望你們今後注意,莫使家人擔憂。”

她聽我言語,始終眼帶不滿,抿住雙唇,最後猛然別頭,冷哼道:“老古板!封建遺毒!歧視女人!”

我哭笑不得,另一女子,若是年長些,趕忙同我道:“還請您別同我妹妹計較。她近來很讀了些西土書籍,受那‘女權思想’影響,對東鄉傳統竟生厭惡,有些口無遮攔,家中已責罰她多次了。”

“你向著他們看什麼呀?”那少女嘟噥道,我笑而搖頭,用那年長女子道:“無妨。如今東鄉西土早已合併中府,本是一家,綜覽群書,燮理是非,誠是好事,讓她多嘗試些,只是莫再這樣無謀了。敢問姑娘是為何帶隊至覆舟山深處?”

那年長女子略蹙眉。我看她模樣,竟依稀見到三千年前子非發愁樣貌,唯有惆悵,聽她緩道:

“……您,剛剛看見天上的星象了麼?”

我臉色微變。她嘴唇翕動,朝我道:“您果然也看見了罷?”她垂目:“我們本來只是去家中古宅探索,一路無事,不想那顆星,忽地閃耀藍光,山林中群獸驚起,我們一路逃殺下山,終還是在出口處被圍堵,幸得您相救,‘聽神者’……”

她吞嚥唾沫:“但您是否知道,那顆星,是什麼?”

我久久沉默無言,終只微弱笑笑,再無聲音。我領著這隊俄氏後裔,迅速朝儋州去,心知一刻都不可再耽誤,必要迅速返回‘中府’。四野無處不藏那跳動的藍眼獸,似‘革天’正落,緩入眾生之眼,恰如三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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