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加斯托夫,什麼來頭?”埃修低頭看了地面一眼,那塊色澤渾濁的金條孤零零地躺在雪地裡。儘管成色肉眼可見的低劣,但在經濟普遍困頓拮据的北境,就算是領受一堡之地的伯爵都未必有財力隨身揣著一塊或是更多當做交易的零用,然後還能在不歡而散以後滿不在乎地丟棄。
“加斯托夫·雪博恩是亞歷克西斯公爵在第二次龍獅戰役期間收養的孩子,但是不曾用心管教,因此逐漸成長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在龍騎士學院也是惡名昭著。巴蘭杜克閣下,您沒必要跟他置氣,儘管加斯托夫並不具備繼承權,但是亞歷克西斯公爵護短的性格並不會因為疏離的血緣而在他身上打折扣。因此諸多伯爵都不願意得罪加斯托夫,但也不會刻意地討好他。”達哈爾撥轉馬頭,示意埃修跟在自己身後,“每年開春時,王立學院與龍騎士學院都會派遣學員進行交流活動,加斯托夫正是今年負責帶隊計程車官。不過那些包圍你的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龍騎士,而是從屬於騎士團的扈從軍,不過被加斯托夫用自己的特權超規格地武裝起來,充當自己的護衛。不過想來亞歷克西斯公爵再怎麼縱容自己的養子,也不會輕易地讓他私自調配本就稀缺的戰馬。不然加斯托夫也不會在聽說了關於您的傳言以後便火急火燎地出城。原本應該是吉格過來找你,但是院長擔心以吉格那老實的性子,要是被加斯托夫三言兩語撩撥得火氣上來沒準會把他揍一頓,到時更不好收場。幸好我動作也比較快,不然您大概已經砍翻一個人了。”達哈爾大尉搖了搖頭,“巴蘭杜克閣下,作為北境新晉的男爵,以前那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的思維方式還是要收斂一些為好。不過話說回來,您的迦圖之行,似乎收穫頗豐啊,只是——”達哈爾的視線落到埃修那以極不自然的姿態下垂的左臂,“發生了什麼?如果我沒看錯,那應該是一根弩車專用的弩矢,迦圖人現在已經會用攻城武器了嗎?”
“比較複雜,不好解釋。”埃修說,“原本會帶回來更多馬匹,但回來的途中折損了不少。”
“真是太可惜了。”達哈爾說,“更可惜的是以騎士團的預算,院長大概只會購置一匹公馬作為種馬——確認一下,它們應該都沒被閹割過吧?”達哈爾在馬背上折下身子,往後面幾匹公馬的胯下投以快速的一瞥,有些訝異地抬起頭,“我聽說迦圖人只會交易被閹割過後的戰馬。”
“這一批是例外,嚴格意義上講也並非是交易所得。”埃修回答,“我誤打誤撞介入了扎卡爾與朱達之間的爭馬傳統,這些姑且算是扎卡爾給我的謝禮,或者是酬勞。”
“扎卡爾居然會願意讓你參加他們爭馬的傳統……真是讓人意外。我不止一次聽說過那位特立獨行的迦圖軍閥是如何的開明,如今看來那些傳聞並非什麼虛言。”達哈爾搖了搖頭,“可惜了,瑞文斯頓的鄰居是朱達那個老瘋子,因為兒子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便遷怒於北境,搞得我們現在不單要提防北方山脈裡的蠻子,還得留神南方草原裡的馬匪。如果扎卡爾的地盤跟朱達互換,學者們想必很樂意深入草原探索那裡獨特的地理氣候,而且北境也能早點從戰馬交易中分一杯羹。”
言語間,波因布魯已經近在咫尺。但是出乎埃修與達哈爾意料的是,加斯托夫居然就等在城門口,甚至布羅謝特也在場,裝束除卻一貫的白色學士長袍以外,還在外披了一件漆黑的、由渡鴉羽毛編織而成的斗篷,雙肩處用金線繡著一對沉肅的天秤。達哈爾心裡“咯噔”一下——那是領主法庭仲裁官的裝束。
“院長。”達哈爾翻身下馬,帶著疑慮朝布羅謝特行禮致意。他知道仲裁官是布羅謝特在波因布魯掛名的眾多頭銜之一,但達哈爾印象中很少見到布羅謝特披上這件斗篷行使權威——院長一般不會輕易插手波因布魯的內務。
布羅謝特點點頭,看向加斯托夫:“加斯托夫·雪博恩·亞歷克西斯子爵,你確定要指控男爵埃修·巴蘭杜克非法盜竊並佔有了你的財產嗎?”
“正是,我相信他隨身持有一塊屬於我的金條。”加斯托夫抱著雙臂說,“那是我無意在路上遺失的,後來回去找已經不見了。仔細想來,這位曾與我同行、又中途折返一段時間的新晉男爵嫌疑最大”
“男爵,”布羅謝特先是看了焚野好一會,然後才將視線對準埃修,“面對指控,你有什麼要申訴的嗎?”
“我在路上從未見過這位——呃,子爵。實際上,我跟他是第一次見面。”埃修跳下馬背,攤開手——他倒是想來著,但是左臂並不能動彈,“我也從未見到過什麼金條。在遇到達哈爾大尉之前,除了半路上竄出一群野狗跟著我狂吠了一段時間以外,我都是獨行。”
好傢伙。達哈爾哭笑不得。加斯托夫信口開河也就算了,沒想到巴蘭杜克也絲毫不落下風,言語間還盡是針鋒相對。看起來自己之前的告誡是被這位男爵當做耳旁風了。
布羅謝特眨了眨眼,兩頰的肌肉微微抖動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那故作嚴肅的姿態幾乎就要被難以自禁上揚的嘴角割裂,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很好,男爵,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沒有。”
“加斯托夫子爵,”布羅謝特轉向加斯托夫,“巴蘭杜克男爵認為在此刻之前,他與你素未謀面。你們二人各自的證言存在衝突,無法對照。”
“那就搜個身。搜出來定罪,搜不出來拉倒。”加斯托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難道我們要在這裡按照程式一言一語地廢話半天嗎?”
“我拒絕。”埃修斬釘截鐵。
“巴蘭杜克男爵,根據瑞文斯頓律法,由於你的爵位低於你的指控者,因此你無法拒絕這一要求。”布羅謝特說。
埃修皺了皺眉:“如果是律法規定,那我會遵守。但是——”埃修的話語戛然而止,他左臂的傷勢又開始發作了。這次的痛楚來得格外強烈,連帶著讓人難以忍受的眩暈感,似乎有千萬根針在那僵死的肢體中巡遊、翻覆。足足數秒後埃修才恢復了言語的能力,“但是,如果搜不出來的話,指控者是否應該為他的輕率付出相應的代價?”
“按照律法,”布羅謝特沉思片刻,“受指控者的名譽會獲得恢復,同時可以獲得相應的經濟補償。如果你真的不曾持有加斯托夫子爵的金條,那麼作為虛假指控的發起者,他該給你一塊金條。”
“行了行了,律法普及時間到此結束。金條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沒搜出來你就拿走。”加斯托夫又從懷裡摸出一塊金條扔在雪地裡,成色比先前那塊還要駁雜。雖然埃修多少已經有所察覺,但是一見到加斯托夫這副態度,他完全可以確定此人自始至終都是在找茬而已。
這時加斯托夫已經走近了埃修——他並未讓隨從代勞,而是親自上前。他先是圍著埃修轉了幾圈,而後猛然抬起埃修的左臂,然後粗暴地左右搖擺起來,另一隻手同時沿著肩膀往下揉捏、敲打。先前的痛楚還未來得及徹底消散便又在加斯托夫一系列被堅硬手甲加持過的蠻橫動作下再度爆發,而且這次來勢更為猛烈,埃修雖然已經做好了自己傷臂會被對方拿來做文章的心理準備,提前緊咬住牙關,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斷斷續續的冷氣。儘管他以無與倫比的意志力剋制住痛呼的衝動,但臉部抽搐的肌肉,盤踞在喉嚨間若有若無的細微呻吟都將他的痛苦真實地出賣給了加斯托夫。後者揚起得意而輕蔑的冷笑,放下埃修的左臂,後退一步,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你們幾個,上來,把這傢伙的褲子扒了,給我'仔仔細細'地找那塊金條。”他對自己的隨從說。
達哈爾不忿地上前,剛踏出一步便被布羅謝特攔住了:“沒必要。”
“院長,”達哈爾壓低了聲音,“巴蘭杜克不可能容忍這種程度的羞辱,加斯托夫的行徑也已經超出了搜身的範疇。在事情鬧大之前,還是叫停為好。”
“可我就是想讓事情鬧大啊,達哈爾。”布羅謝特慢悠悠地說,“不然你以為加斯托夫能請得動我出來主持這場鬧劇嗎?”
達哈爾一愣,還在琢磨布羅謝特的言外之意,旁邊已經傳來幾聲連貫的、幾乎不分先後的慘叫,加斯托夫的隨從自埃修身邊倒飛出去,腦袋朝下栽進雪地,一個沉重的拳印出現在他們打磨光鮮的鎧甲上。
“嚯,”加斯托夫抱起雙臂,好整以暇,“男爵閣下這是要暴力反抗仲裁官的判決?”
“適可而止,私生子。”埃修狠狠活動了一下右肩,“否則我就只能替你的親生父親好好管教你了。”他的措辭極尖銳,語氣極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