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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命運的囚徒(五)

埃修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

眼皮仍舊很沉重,但是他的意識已經漸漸從空濛的混沌中掙脫出來,隱隱的光線落在他的額頭,暖意慢慢地滲入眼簾,藥草略帶苦澀的香氣在他的周圍沉浮著,偶爾傳來木柴“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以及沸騰的液體在容器中翻滾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埃修以為自己仍舊病懨懨地躺在帳篷裡,老酒鬼從未造訪,而先前那場慘烈而慘痛的血戰只不過又是一場離詭的夢境。但埃修很快明白那並非夢境,因為強烈的痛楚驟然席捲了他的全身,每一塊曾經被刀劍割開的肌肉都在慘叫呼痛,在那狂烈如火的殺戮慾望消退以後,神經便開始向他追討名為痛覺的債務。埃修慢慢地睜開眼,嵌進右胸的劍柄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埃修凝視了一會劍柄——他幾乎感覺不到體內那截劍刃的存在,似乎已經與他的血肉融為一體——而後他吃力地轉過頭打量周遭的環境。他正躺在一個寬敞的帳篷的邊緣,身下是溫暖的獸皮,一個簡易的支架支在獸皮下面讓埃修跟地面保持一定的距離。帳篷中央設了一個小小的火堆,一個帶著烏鴉面具的人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正在火堆上沸騰的坩堝,他的臉貼得很近,面具上細長的鳥喙幾乎要戳進坩堝中。

“他醒過來了。”頭頂響起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埃修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這個聲音的主人。他下意識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手腕與腳踝都被鐵環緊緊地固定在支架上。埃修只稍微嘗試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絕無可能掙開。幾縷細長的秀髮落在埃修的臉頰上,露西安娜在他身旁蹲下,手裡託著一個陶土製的藥缽。她用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上下審視著埃修遍佈白色體紋的上半身。“現在給他敷藥嗎?”她問。

“已經醒了嗎?”達姆士詫異地轉過頭,快步趕到埃修身旁,“真是驚人的體質,難怪你能挺過‘藍星’的餘毒。”他興奮地搓了搓手,眼睛在面具的鏡片後面閃閃發光。他的狂熱下意識地讓埃修感到強烈的反感與排斥。他與達姆士並不是第一次見面,然而對方的態度卻始終不拿他當病患看待,而是一個珍貴的實驗物件——昨天他說自己是“堪比弗羅斯特的研究物件”,今天他甚至恨不得從兩手之間搓出一把刀將自己就地解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達姆士其實也跟認定他是所謂“預言之子”的露西安娜一樣可惱,這兩人都讓埃修唯恐避之不及,卻身不由己地陷入與他們的糾纏中。

“還差點火候,而且製藥的最後一道工序只能讓院長來完成,因為只有他有許可權動用‘麻叟草’。”達姆士低下頭,手掌輕輕握住埃修胸膛上的劍柄,“捅得可真深啊,”他的語氣模稜在讚歎與調侃之間,“要麼這是一把絕世的利劍,要麼你是主動湊上去讓它把你扎個透心涼的,劍鋒差點就截斷了你的大動脈,在你醒來之前我已經鋸掉了透出後背的那半截劍刃,然而剩下的那半截我無能為力。”他聳了聳肩,“或者說你讓我無能為力。”

埃修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一開始達姆士先生試圖直接拔出劍柄,但是你的應激反應太過激烈,”露西安娜在一旁輕聲說,“你差點把他拍出帳篷,所以不得已才用鐵環栓住你。”

“但就算這樣我也拔不出來,虧我在王立學院裡還勉強算得上大力士。”達姆士鬆開手,“這半柄劍在你體內跟生了根一樣,我幾乎都要握著劍柄把你提起來了也不見它鬆動分毫。”他搖了搖頭,重又回到火堆旁開始攪拌坩堝裡的藥劑。

“您說只有院長才有許可權動用麻叟草,可他人呢?”露西安娜放下藥缽問。

“在外面訓人。”達姆士瞟了一眼簾子,“剛才那個抬擔架的壯漢是我們黑矛騎士團的騎士長吉格,這次守城戰中他負責指揮西門,但是因為佈陣與臨場指揮問題,傷亡非常慘重。西甕城的後勤營地甚至沒法照顧這麼多的傷員,只能把部分人運送到其他兩座甕城的後勤營地去。院長為此很惱火,他當年是戰術指揮系的導師,波因布魯很多高階軍官以前都是他的學生,不過……”他頓了頓,“吉格從來沒有在他的課上及格過。”

“哦……”露西安娜長長地應了聲,這時布羅謝特掀開帳篷的簾子走了進來。老人的臉上仍帶著未消的餘怒,每條皺紋都繃得很緊,長鬚隨著他的步伐彷彿鞭子般甩動。吉格垂著頭跟在他後面,表情蔫蔫的,想來是遭了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

“這是麻叟草。”布羅謝特將一段粗壯的植物莖幹扔給達姆士,“最後的工序授權給你來完成。”他轉頭看向吉格,“還跟著我幹嘛?出去!”

“是!”吉格敬了個軍禮,乖乖地出去了。布羅謝特深吸一口氣,雙手慢慢整理鬍鬚,而後看向帳篷角落的埃修:“人醒了?”

露西安娜點點頭:“剛醒沒多久。”

“首先我應該感謝閣下在這次守城戰中的卓越貢獻,吉格都告訴我了。”布羅謝特走到埃修身邊,微微欠身,“波因布魯欠閣下一個人情。”他看到了埃修胸膛上的劍柄,微微皺眉,斜著覷了達姆士一眼:“這柄劍這麼還沒拔出來?”後者正在注視著坩堝,然而當布羅謝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一個激靈,立刻回答:“我的力氣不夠。”

“我自己可以拔出來。”埃修說,“但是先請解開我的束縛。”

布羅謝特點點頭,示意露西安娜為埃修解開手腕上的鐵環。埃修先活動了一下雙手,然後慢慢攀住劍柄,卻沒第一時間發力,只是綿長地吐息著,他最後飽滿地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布羅謝特,問:“有半截劍鋒貼著我的大動脈,但是我相信以王立學院的能耐,不至於讓我因失血而死吧?”

布羅謝特還未來得及作答,一陣疾風般強烈的氣流已經掀起了他的長鬚,將他寬大的袍袖吹得獵獵作響。埃修的雙臂驟然繃緊,小臂上暴突起條條青筋,劍柄赫然被他硬生生拉出一截,但仍然有相當一部分留在埃修的體內,被那些扭曲的筋肉糾纏著。埃修猛然將劍柄再往體內一送,於是那些纏繞在劍刃周圍的血肉立刻被割斷了,埃修毫無阻礙地將半柄長劍拔了出來,與此同時他的胸口也彷彿挖開了個泉眼,一蓬鮮血自傷口處激射,濺在帳篷頂上。露西安娜反應很快,伸出手要去按壓傷口,但她的手掌還沒來得及放到埃修胸膛上,噴射便中止了,而後在她的注視下,那巨大的創口開始緩緩合攏,血肉與血肉彼此牽連、互相攀附,但絕非以一個賞心悅目的方式。露西安娜只堅持了數秒鐘便扭過頭把嘴捂住,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乾嘔聲。

“居然是海納法……”布羅謝特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埃修,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埃修,直到後者右胸上的傷口完全癒合,那些讓人不適的細節絲毫沒有讓他有所觸動。“而且還有比海納法更古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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