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除掉秦堪之後,朝臣盡皆對他俯首帖耳,宇內再無敵手的寂寥感如何打發排解,那是以後的事了,就算是寂寥,那也是非常幸福的寂寥,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站在人世的巔峰,多麼孤寂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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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堪果然在乾清宮裡。
劉瑾跨進乾清宮的後殿空地,發現朱厚照和秦堪二人正大失儀態地卷著袖子,正給一隻安南進貢的大象刷洗身子,這隻大象本是大朝會之用,按禮制,皇帝每逢大事開大朝會時,除了必要的儀仗以外,御輦前方還要有四隻大象,四隻虎豹引路,以增皇帝威儀。
增皇帝威儀的大傢伙今日卻被宮中禁衛帶進了乾清宮,朱厚照和秦堪一人手裡舉著一支丈長大刷子,刷子沾了泡上皂角的水,然後使勁地往大象身上胡亂擦刷,旁邊的小宦官忙不迭地拎著一桶桶的清水朝大象身上衝洗。
大象不大安分,似乎對朱厚照和秦堪感到有點陌生,不安地原地慢慢轉著圈,偶爾用長鼻子從桶裡吸了水,報復似的朝朱厚照和秦堪噴去,二人被噴得渾身溼透,卻嘻嘻哈哈樂不可支。
劉瑾臉色陰沉了片刻,接著迅速換上一臉諂媚焦急的表情,顛顛兒小跑幾步到朱厚照面前,輕輕跺腳道:“哎呀陛下,您是萬金之軀怎可做這種危險的事?這畜生塊頭如此大,萬一激發了野性傷著陛下,老奴死一萬遍也抵不上陛下一根汗毛呀……”
朱厚照渾不在意地揮揮手,笑道:“不打緊的,這畜生塊頭雖大,胖胖憨憨的卻分外惹人喜愛,正好劉瑾你來了,回頭你給朕擬道旨,要安南國王速速進貢十頭大象,朕的豹房完工後專設一個地方安置這些大象,你再差人去萬夷館問問安南使節,他們那裡還有什麼有趣的物事,著安南國王送進京師,朕大大有賞。”
劉瑾急忙躬身應道:“老奴遵旨。”
直起身,劉瑾不自覺地朝秦堪瞟去,卻見秦堪面帶爾雅的微笑,恰好也在看著他,二人目光空中相遇,秦堪的目光如刀鞘,風平浪靜地將劉瑾的鋒芒納入鞘中,不驚平湖。
劉瑾微驚,剛才急匆匆來乾清宮打算稟報安化王謀逆,此刻卻猶豫起來。
按理說秦堪已知道了這件事,瞧陛下的模樣,秦堪絲毫還沒向他稟報。他打著什麼主意?再說安化王謀逆雖有實證,卻未見起事,更何況秦堪也在場,現在說這個事……合適嗎?
猶豫,躑躅,狐疑,種種思緒在劉瑾腦中交織閃現。
秦堪笑吟吟地瞧著他,儘管京師如今針對他的風言四起,這些全是劉瑾指使所為。但秦堪此刻卻仍笑得如春風般和煦。
鬥心眼就是這樣,當面笑背後刀是基本功,像張永和劉瑾那樣鬥到大打出手拳腳相向未免落了下乘,秦侯爺斷然不會幹這種無聊的事。
見劉瑾猶豫躑躅的模樣,秦堪笑了笑。忽然面色一整,朝朱厚照拱手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一事,有必要向陛下稟奏……”
朱厚照一楞:“何事?”
劉瑾兩眼徒然睜大,接著忽然大聲打斷了二人對話,尖聲道:“陛下,老奴有事稟奏!老奴麾下西廠查探。甘肅安化王密謀造反,如今起兵在即!”
朱厚照大吃一驚:“安化皇叔欲反?這怎麼可能!”
“陛下,如此驚天大事,老奴怎敢謊報?”
朱厚照楞怔半晌。臉色時青時紅,喃喃道:“朕待藩王不薄,各地藩王要錢要糧,朕皆一一照準。從無寡恩之舉,安化皇叔為何要反朕?朕做錯了什麼?”
見朱厚照的情緒低落谷底。秦堪溫言安慰道:“陛下勿憂,或許安化王只是酒後說了幾句醉話被有心人聽進耳裡,最後被西廠探到,情況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
朱厚照沉默片刻,忽然道:“秦堪,錦衣衛可曾查到安化王謀逆的訊息?”
秦堪苦笑道:“錦衣衛無能,並未聽說任何關於安化王謀逆的訊息,臣慚愧。”
朱厚照點點頭,轉身看著劉瑾,道:“你叫西廠仔細查查,看安化王謀逆一事到底屬不屬實,朕要知道如今他所擁多少兵馬,軍械若干,馬匹若干,囤糧若干,以及……甘陝綏三邊還有多少武將軍士與其勾結,快去查!”
劉瑾剛張嘴想說此事確實屬實,卻見朱厚照臉色鐵青,況且他所需要的這些具體資料西廠確實未曾查到,於是急忙應了一聲,匆匆告退離開。
直到劉瑾離開許久,朱厚照鐵青的臉色仍未緩和,手中原本舉著的給大象刷身的大刷子也被扔到一旁,再無半分興致。
秦堪靜靜注視朱厚照,良久,忽然朝他拱了拱手:“陛下寬心,就算安化王真的反了也沒關係,陛下未雨綢繆預敵在先,況且朝廷兵精糧足,以獅子搏兔之勢碾壓過去,安化王轉瞬可平。”
儘管心中抑鬱低落,朱厚照仍然楞了一下:“朕……未雨綢繆?預敵在先?”
秦堪笑道:“當然,安化王尚在密謀之時,劉公公竟已知曉,難道不是陛下事先吩咐的麼?陛下越來越有帝王氣象,臣為大明社稷賀。”
朱厚照一顆心徒然一沉。
一種不安的感覺瞬間閃過腦海,朝中內事外事悉數決於劉瑾,當年宣宗皇帝設司禮監輔佐朝政,本意是為了應對當時臣權過大,君權被削弱的平衡之舉,可如今司禮監的權力明顯已穩穩壓了外廷一頭,劉瑾為推行新政不惜打殺朝臣,劉瑾在朝堂上首開奏疏紅白二本之先例,朝會時,大臣們看劉瑾的目光比看他朱厚照的目光分明要畏懼許多……
朱厚照只是對朝堂政務沒有興趣,並不代表他真的昏庸糊塗透頂,這些事實朱厚照早已知曉,然而今日,遠在千里之外的藩王謀逆,劉瑾又是第一個知道……
自己將偌大的權力交給劉瑾,合適嗎?
如果有一天,劉瑾的權力大到一定地步,朝臣皆畏之如虎,天下只知劉公公而不知皇帝,外面不論是邪教造反還是藩王謀逆,劉瑾想讓他知道他才能知道,若不想讓他知道,他從何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