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定遼現在的主意是一心一意打完這仗,回到遼東錦州從祖大壽手裡接出家眷,找個地方過日子不問世事。
麻池村那幾個婆姨在樹底下一邊說話一邊搓麻的情景又在孫定遼心裡浮現出來。
一條龍白他一眼,“我沒那閒心。”
“如此就好”,孫定遼鬆一口氣,“龍總兵請講。”
一條龍說道:“白蓮教是大明朝廷的叫法。朝廷把七七八八的教派都說成白蓮教的化名,一律加以彈壓。可實際上呢,這些教派拜的神不一樣,教義也不一樣,各個教派之間也沒有往來,人家自己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白蓮教。你說這事怪不怪?”
孫定遼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朝廷下旨遼東的大乘教是白蓮教,孫定遼便領兵去剿。現在一條龍冷不丁的這麼一問,孫定遼不知如何回答。
一條龍說:“其實白蓮教就是個簞籠,啥都能往裡頭裝。白蓮教在宋朝的時候反宋、在元朝的時候反元、在明朝的時候反明。朝廷的意思就是凡是反朝廷的,或者朝廷看不過眼的教派都是白蓮教。照這個說法,咱狼山川也有不少善男信女是白蓮教徒。”
孫定遼默不作聲。
一條龍說道:“以前在長勝鄉剿匪的時候,我和力德兒爺經常半夜出去。無聊的時候我倆聊過這個話題。”
孫定遼抬眼問:“力德兒怎麼說的?”
“爺說,白蓮教其實就是窮人的教。窮人聽不懂複雜的經書,買不起長年的貢品,所以就願意信聽得懂容易弄的教。爺說,所有的白蓮教都有個特點,就是在家就可以信教。白天該種地種地,該做活做活,晚上回來拜拜佛念幾句偈語就行,幹活生娃都不耽誤。”
孫定遼想想確實如此,信白蓮教的都是貧苦的愚昧百姓。
一條龍接著說道:
“窮人的教義也簡單明白,說到底無非是現世和來世,神仙和妖魔兩件事。現世窮人的日子之所以難過,是因為有妖魔;來世神仙救苦救難,就能過上好日子。”
“白蓮教供奉的神仙有的叫光明神、有的叫彌勒佛,還有太上老君、釋迦佛、燃燈佛、閻羅、觀音。不管名字叫成啥吧,總歸一句話,是個來世的好神仙。”
“所以呢,只要有人宣稱自己是好神仙下世,就有信眾跟著幹。只要神仙說朝廷是妖魔,就有信眾跟著造反。”
“這就是在皇上眼裡,白蓮教都是左道亂正的道理。按爺的說法,這就是最簡單的邏輯。”
孫定遼點頭,“是這個道理。我聽力德兒不止一回地提起過這個邏輯,我倒是真心想學一學。”
一條龍大大咧咧一擺手:“邏輯不用學!爺說凡事仔細想一想為啥,就是邏輯。”
孫定遼一笑,不想同一條龍爭辯,“那力德兒對白蓮教是個什麼主張?”
“簡單!一句話六個字:不提倡不反對。說這話還得回到爺的邏輯上。”
“爺說了,他不是神仙,我更不是神仙。咱們凡夫俗子的,就是一個神仙站在咱眼前,咱都不一定能知道。神仙千變萬化,說不來光明神、彌勒佛、閻羅、觀音都是一回事。再進一步,黑暗神、妖魔鬼怪就是神仙的另一種變化也說不清。或者說,這世上就沒有神仙,神仙都住在仙境根本就不問世事。”
“咱既然是肉眼凡胎,神仙和妖魔咱都不一定能分出來!參謀長,你說貓吃老鼠、狼吃羊,哪個好哪個壞?妖魔能叫妖魔,就是因為妖魔比凡人本事大,妖魔糊弄凡人還不簡單?把妖魔轉世當成神仙下凡,凡人能分辨嗎?”
“既是凡人,就不要操神仙的心,所以力德兒爺不準狼山堂打替天行道的旗號,以免誤入歧途。既是凡人,就老老實實地幹人事、行人道。”
“參謀長,你知道啥是人道?人道就是咱的天憲人權,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每個人都有逃跑的權利。咱凡人肉眼就只能看這麼遠,能把這兩件事做好就了不起!”
“咱一心向善行人道,假如有神仙,神仙自然保佑。咱要是還有餘力想向上,就替人行道,把人道推廣,讓旁人日子也稍微好過一點。別人要信白蓮教,咱不用去幹涉,也不用害怕。”
“終歸白蓮教造反,都要宣稱朝廷是妖魔。如果百姓的日子好過,有多少人會信?”
“就拿二里半這個村子來說,當時大板升附近蒙古夷人才兩千多,漢人有五萬,白蓮教徒一萬上下。”
“二里半村子人人拜彌勒佛,恨不能跟著趙全推翻妖魔的明廷。阿勒坦汗出賣了他們的首領趙全,但是阿勒坦汗對他們的稅賦一年不過一袋糧幾捆草。日子安穩了,如今時過境遷,村子裡的後代對白蓮教也沒多少人信了。”
“他們現在關心的是柳條溝裡的礦就是全村人的生計。牧民遷走了,牛羊也可以帶走;農民遷走了,重新開荒一樣能種莊稼;可是他們村的人離開了這幾個礦就斷了活路。”
孫定遼道:“這就不好辦了。滿洲國一來,像他們這種手藝人,要麼被帶去瀋陽,要麼被就地殺死。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