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額祈葛(父親)帶我進京同順治完婚,我們在行宮從初春等到盛夏,順治一直藉故挨延。
“額祈葛,我不要再等了,我要出去玩。”
“都什麼時候了、”
“難道我進宮後會有好日子過?”
當多爾袞被毀墓掘屍的訊息傳來時,額祈葛終於默許我出行宮遊逛,他也隱隱知道,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後的自由和快樂。
沒想到當天晚上,我竟遇見了他。
那時我正將一個盜賊追到街角,盜賊突然亮出匕首,我心下一慌,一隻有力的手已經緊緊扼住了盜賊的手腕。
“好功夫呀!”我不禁拍手讚歎,他揚起乾澀的嘴角,回了我一笑。我從未見過這麼溫暖俊逸的笑容,彷彿一道天光劃破陰霾,又好似冰封的積雪終於融成春水。
我以道謝為由請他喝酒,他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的異族裝束,我便佯裝自己是來湊熱鬧的蒙古姑娘。
可他冷峻的眼眸還是徒生一縷嘆息,為眼前的我,也為傳聞中的我。
我挑了一扇可以看到星空的窗,和他對坐暢飲。京城的酒沒有草原的濃、風也沒有草原的烈,可我卻迷迷糊糊地醉了,思緒隨著他的言語飛揚,夢中懸著他最思念的故鄉圓月。
他發出夢囈般的輕嘆:“我戴著面具過了好些年,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卸下,如果不能再遇見你的話。”
他讓我千萬別進宮,我聽話地點頭,告訴他自己會回草原去。他為我鬆了口氣,我黯然的心底漾起綿綿感激。在所有人都豔羨皇后之位的時候,唯有他眼中流淌著溫暖的憐惜,可是我再也不能見到他了,風刀霜劍會把他的面具刻畫成什麼模樣,我也再不能知曉。
“你呢,繼續做俠士,遊歷天下麼?”
“嗯,我會的。”他輕輕點頭,笑容溫暖和煦,眼眸卻深沉似海,像我迷惘的心緒,亦夢亦幻、浮浮沉沉。
我終是入宮做了皇后,順治跟我預想的一樣不好相處。成婚不到一個月,嬌奢、無禮、任性……各種閒言便傳遍了整個宮宇,我不以為意,他則愈加生氣。
太后姑母竭力勸和,總是想方設法將我們二人留在慈寧宮的偏殿交談。
“你知道自己錯哪了嗎?”順治表情冷淡、語氣輕蔑。
我腦海中又浮現起他那如冰雪消融般的和暖微笑,他即便戴著面具,也斷不會如此冷酷。好在他沒有被世事囚困,能繼續瀟灑地遊走江湖,雖然與深宮中的我遙遙相隔,但每每想到,我都甚為安慰。
“我有什麼錯,不就是讓你討厭麼。”我淡笑著,側頭望向窗外的浮雲:“不過,我不介意你討厭我,因為是我先討厭你的。”
順治勃然色變,揚手打翻了桌上的杯盞,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大婚之夜的合巹金盃。
“什麼美麗聰慧,朕看多爾袞不但心毒,眼也瞎。”
“攝政王在世時對皇上也還好吧,又何必這般詆譭。”
金盃擲地,酒水落在青黑色的地磚上,像對亡人的祭奠。我將手中的金盃傾斜,跟著祭了一杯,我今生的酒在那個滿天星斗的夜晚就已經喝夠了……
我不怕被廢,可是當廢后詔書傳來的時候,我卻似遭受晴天霹靂般愣在原地。
給我送來廢后詔書的人,是本該在江湖遊冶的人,是被我贊為俠骨柔情的人,是我在深宮中寄予安慰的人。
他緩緩走來,幾步之遙的距離,卻像隔著一道輪迴般疏離。
“博爾濟吉特氏接旨。”
他哀傷的眼神殘留著幾縷餘溫,可聲音卻如同一切宣旨的侍從那樣冰冷。天狠狠地黑了下來,宮殿重重的暗影將我們單薄的影子吞噬,以心為囚,是最殘忍的溫柔。
我起身接旨,他的手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