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真智真人已親自端呈來了早餐——幾碗大米粥和一小碟醃漬的山筍。
朱棣命三保喊來老漢,道:“老人家,你暫且先下山,今日就去縣衙上告孫員外搶掠民田,強徵田租,欺壓百姓。你別怕,我們擇機會去縣衙給你作證。”老漢汙濁的雙眼流下眼淚,不斷磕頭感謝。吃了點粥後也便急急扯著小孫子匆匆下山。
此是初升的日頭紅燦燦的照進客房的檻窗上,朱棣帶著我們旋即下了山。
縣衙很好找,並不寬闊的街市正街邊,轉過高牆,—黑漆大門門首,門楣上方掛了一塊風蝕雨剝了的木牌,上有“梅子縣縣衙”四個大字。血紅的廊廡欄柵映著縣衙雪白的重簷照壁,十分耀目。欄柵內右首一張大鼓,左首一面銅鑼,大門外站立著兩個衙丁。我們騎馬趕到縣衙時,衙廳里正好升堂。廳下廊廡看審的百姓廖廖無幾。看來老百姓對官府審案似乎很冷漠。太陽已經炙熱,如開水潑下,到處熱氣騰騰,吃的稀粥彷彿瞬間變成了汗水流淌出來,全身迅速熱的如同汗蒸。由於乾旱,地面也是耀眼的灰塵。我們站到那廊廡口,往堂上望去。只聽門口的衙丁一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兩列魚貫而出,手中或執水火棍,或拈竹板,腰間掛著鐵鏈和拶指的夾棍。只見縣令身穿青色小雜花官袍(咦,並不是在電視劇上經常看到的飛禽走獸的補子官服),繫了玉帶,烏帽皂靴上下齊整,作為一個均州轄下的七品縣令,由師爺陪出坐於高座。案桌上放著印璽、籤筒、硃筆和簿冊案卷。那鐵縣令和他身後的師爺一樣身形瘦弱,面頰蒼白憔悴,一看就是文弱書生出身,但精神幹煉,眼中透出一股凜然正氣。師爺蓄著幾根山羊鬍子站在他身後,雙手交叉著籠在袖裡。衙廳後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絲線精緻地繡著一匹應該是象徵的公正執法的怪物圖騰“獬豸”(我在《中國法制史》學過)。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嚴已撲面而來。一個相機助審,一個記錄供詞。此時書記正在磨墨潤筆。
鐵縣令拍了一下驚堂木,宣道:“現早衙升堂,本官特設早、中、晚三次升堂,凡本縣官司訟訴,本堂均予受理。有狀遞狀,無狀口述。”
他話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大喊“冤枉”。
我們伸脖一看,並不是楊老漢,大堂前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已經有幾個人雙膝跪倒,可大喊“冤枉”的倒是一個腰粗腿圓的黑胖大漢,頭上用一塊布包扎著,只看得到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的胳膊上一塊塊凸起的肌肉。
縣令用驚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兩名衙役一聲答應,立即將他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
鐵縣令冷冷說道:“滕水成,你欺行霸市,獨佔屠肉市場,毆打同行,人證物證俱有,你何來冤枉?!你昨日咆哮公堂,辱罵本官,理應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仍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頂撞,兩罪俱發,來人,三十棍後,再遊街示眾!”
“威武”眾衙卒齊聲應吼。立即有兩個高大威猛的衙卒上前,像捉小雞似地將他按倒在地。騰水成一面掙扎,一面聲嘶力竭高喊冤枉。三十棒打得屁股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汙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時痛得聲聲慘叫。縣令老爺一聲令下,拖下了公堂。
接下去又審了幾個小案子,都是偷雞摸狗的小案,不斷有人慘叫,案子也審的很快。我才突然醒悟原來古代刑事訴訟是“疑罪從有”的原則,重口供,輕證據,即只要有人指認某人犯罪,那他就是犯罪人,他自己再承認,那就是可以認定是鐵案了。二十一世紀的刑事訴訟卻早已是“疑罪從無”的訴訟原則,輕口供,重證據,即是被告人承認自己犯罪,也必須有相關證據佐以證明,才能認定,沒被人民法院判決認定前全部稱為犯罪嫌疑人,從另一方面說他即使是零口供,但所有證據都能指認他的罪行,那也能認定。而在古代的公堂之上,按成習,一個被傳訊到堂上來的人在證明自己確實無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嚴、觸犯刑律帶來的可怕後果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到這裡來不分老少,無論貧富,也不管是原告還是被告都必須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雙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們的高聲呵斥。經常縣令老爺一聲令下,板子、火棍便會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古代因為重口供,所以屈打成招的冤案非常多,但嚴刑酷法造成的法律的震懾力也是不可小覷的。
接著一個頭戴方巾、身穿素淨葛袍的老人搶上公堂來,就勢跪倒在青石水磚地上急急道:“叩見鐵老爺。小女昨日突然失蹤了,我們到處尋找都尋找不見,請老爺給我們作主,我就一個小女呀…。”
縣令正準備細問時,這時突然不遠處一陣騷動,只見路人紛紛向路兩邊躲避,一會兒才見原來是一座官府儀仗的八人大轎一路迤邐行來,四名衙役騎高頭大馬轎前喝道,巡官及另四名衙役轎後跟隨。我不知道這是幾品官的儀仗,這麼大的排場。“知府來幹什麼。”我聽到三保對燕王道。知府?不知道是不是那個黃知府,以前就任的這個縣的縣令現在高升的知府大人?
大轎在縣衙前穩當地停下,鐵縣令聞報已經親率眾衙員從衙堂出來在縣衙大門恭候。大轎落地,已有巡官揭開轎簾,一身著青色小雜花官袍(但明顯花徑要稍大一點)的官員威儀赫赫的下得轎來,鐵縣令偕縣丞、主簿,錄事人等—一參拜,各自寒暄一番,便轉身進了縣衙大堂。
只聽到那知府對鐵縣令含笑道:“你知道這梅子縣是我外放的第一個任所,今日本是本官公事路過於此,雖事務十分冗繁,但仍想過來看看。鐵縣令,我要告訴你,這縣城雖小,卻也是民刁惡水之地。”
鐵縣令臉上微微一笑,並不說什麼。那知府側著的富貴的臉上瞬間劃過一絲一閃而過的不悅,但仍含笑著,親攜著縣令的手,兩人走上高堂。
高堂上早已新增一個案桌,鐵縣令與那知府長揖稽首,遜讓就座,知府謙遜一番,便威然坐在鐵縣令的左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