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認為晉王謙和謹重、溫文爾雅,有君人之雅量。”裴矩心中十分滿意、十分欣喜,楊集這個回答,足以說明楊集已經開始信任他了,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良好開端。
他笑呵呵的將話鋒一轉,說道:“衛王這個朋友,我裴家交定了。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裴公但說無妨。”楊集笑著說道。
“世家門閥和寒門因為禁書令鬧得十分僵硬,而衛王的堅持也是不可逆的大勢,我也十分認同那番‘生於憂慮死於安樂’的見解。”裴矩客氣和表態完畢,笑吟吟的向楊集說道:“衛王只丟擲博陵崔氏、關隴張氏的犯官名單,確實相當高明,如今許多士族都想踩著博陵崔氏的臭名成為天下第一士族,而張氏在關隴貴族裡的處境也是如此。接下來的時間內,山東士族、關隴貴族處於蠶食崔氏、鄭氏的內戰之中,衛王也因此輕鬆了許多。我主要想說的還是涼州……”
“涼州官場先是被衛王清洗了一番,之後世家門閥子弟又以辭職的方式抗議書籍、抗議涼州三學,從而出現了大量的空缺。這些空缺是肥美的肉食,人人都垂涎三尺,分給誰都不好。如果容易做,聖人也不會將推薦權交給衛王,並如願的任命了。衛王雖忠於朝廷、敢於任事,可是終究是太過激烈了一些,這難免又得罪了一大批人。”
楊集問道:“得罪了誰?世家門閥麼?”
“不止。”裴矩搖頭道:“世家子也罷,寒士也罷,大家都是打熬半生才有一個備選官員的身份,若是沒有空缺,根本沒有上任的機會。至於勳戚功臣、朝中權貴、五品官員以後的直系後人,倒是可以藉助門蔭上位。可是你也知道門蔭上來的人,9成以上是隻領一份俸祿了事的閒官、散官!所以備選官官和閒散官員,做夢都想獲得一份實權在握的職務,哪怕是縣令、縣佐這些小官,也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職務,只要當了,就能透過才華、政績來證明自己,然後再透過家族、師生、故舊、派系關係來提升。”
“涼州好不容易出現這麼多空缺和機會,這些人都在求親靠友,力爭一個實職實權的前程。勳戚功臣、朱紫權貴也是竭盡所能地為族中子弟爭一個位子。眾多世家門閥更是氣勢洶洶的盯著這些肥肉。就算是寒士也會因為能否上任、職務高低等等問題盯著你。若能滿足他們胃口還好,若是不能,這些人都要遷怒於你!仇敵滿天下,毫不為過。”
裴矩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到那時,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以難以應付得了多方面的軋壓、打擊。”
“裴公所言極是,我也知道得罪這麼多勢力,以後很難在朝堂之上立足。可是空缺就那麼多,每個勢力都想多爭一席、每個人都想得到更高的職務,所以不管我如何安排、如何推薦,都註定得罪一大批人。”楊集苦笑道:“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我也只有大公無私、秉公而斷,將所有職位按照資歷、名望、地位、才幹來推薦,根本不管他們屬於哪個派系、哪個陣營。”
“你現在的作為的確不會有人做文章,可是從此以後,你將寸步難行!只要大家逮著把柄和機會,明槍暗箭便會蜂擁而至。”裴矩搖了搖頭,沉聲道:“你是大隋罕有的親王,若是你把一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那你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這才是最要命的問題。”
裴矩說得有些含蓄,卻已經把潛在的“狡兔死走狗烹”說得淋漓盡致,如果楊集連這麼明顯的暗示都聽不懂,這個官還當個屁啊!
楊集沉吟片刻,拱手而問:“那依裴公之意,我現在該怎麼辦?”
裴矩很高興楊集能夠問他,這說明楊集已經信任自己了,這無疑是巨大的進步。
裴矩目光長遠、深有遠見,他知道大隋王朝是皇族和關隴貴族的天下,餘者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關隴貴族是輔佐北周滅齊、鋪佐大隋建國的主力,在周滅齊、隋代周、隋滅陳等等大事件前後,都取得了極為豐厚的戰爭紅利,時至今日,關隴貴族的勢力已經遍佈天下,並且深入到方方面面。正因如此,楊堅才對關隴貴族十分忌憚,但是他的一系列改革也給大隋王朝留下巨大的隱患,搞不好的話,天下再次分裂都有可能。
眼看著重新洗牌的勢頭、大戰極有可能上演,裴矩怎能不為自己和家族擔憂?
而裴家最大的問題是文有餘而武不足,未免裴家在極有可能發生的大戰中損失慘重,裴家必須選擇一名威震天下的大將為靠山和盟友,這名大將既不能是關隴貴族,也不能是胡人和山東士族,否則便會引起皇帝的警惕,從而令裴氏失去平衡東西的優勢。
於是裴矩便將目光鎖定了孤身奮戰的楊集,一方面是借楊集這把針對世家門閥的利刃向皇帝表明態度;另一方面是借楊集在軍事上的“勢”來震懾政敵、震懾極有可能存在的反賊。
楊集今天的表現和態度,讓裴矩暗自慶幸自己走眼,但是楊集剛剛說的那句“‘地方世家’也投了點錢,比重是百分之十”,又讓裴矩有一種濃烈的危機感,他認為所謂的“地方世家”9成是蘭陵蕭氏和楊集的兩個舅舅;若真是如此,裴家在楊集心目中的地位始終是可有可無的外人,隨時都有可能被楊集拋棄。
最好的辦法是聯姻,將關係提升到親戚層面,但是裴矩感到沮喪的是,當初他聽說什麼“八字不合”之後,便再也沒有把獨孤敏提親之事放在心上了,導致衛王妃的位子白白便宜了蕭氏。讓他比較欣慰的是女兒似乎與楊集有緣,不過雖然有了這個明悟,但是他並不想魯莽行事。
“實力!”裴矩此時見楊集向自己虛心求教,便不厭其煩的諄諄教誨:“如果這件事是聖人自己來辦,固然也讓大家不滿,也會給聖人造成一些困擾,但是聖人掌握著世上最強大的力量,所以那些讓你寸步難行的力量,在聖人眼中頂多是小麻煩而已。而你要做的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利用的勢力來壯大自己。另一方面,你要學蘇威。”
楊集皺眉問道:“學蘇威?”
“正是。”裴矩點了點頭,十分佩服的說道:“蘇威最厲害的不是他的治國能力,而是他的官場權術,此老長青不倒也和他左右逢源、見風使舵有關,他從來沒有激烈反對聖人之意,也沒有和楊素等人發生巨大沖突。當然了,他也有自己的政治見解和主張、也會不平而鳴,但他從來都不會固執己見的堅持到底,一旦聖人不滿就會怯懦退讓。此外,他每當位極人臣之時,就把刀柄給遞聖人,讓聖人把他打壓下去之餘,還能弄死大堆不法之徒。但是他有高明的治國方略,在朝堂上有崇高威望、在地方又有代表實力的無數桃李,所以‘沉寂’不久之後,又被他的‘桃李’推薦上來,蘇威‘無權無勢’,帶著無數人的毀謗‘從零開始’,聖人自然對他信任有加。衛王,你認為這其中的訣竅是什麼?”楊集說道:“我認為是依託能力、實力,適時的投聖人之所好。”
“不錯!”裴矩捋須笑道:“蘇威比高熲聰明的地方,就是不做清官諫官、不做聖賢、不要臉,他總是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糟蹋自己名聲,讓聖人有把柄可抓,但是他又能夠把每個時機、每個度把握得無比精準,每次犯事都不足以令他送命、不足以令他永遠沉寂下去,所以他雖然起起落落,卻一直聖眷不衰。”
楊集趕緊起身,深施一禮,鄭重的說道:“裴公今日之教誨,晚輩謹記在心。”
裴矩所說內容,都是官場生存之道,每一個要點都讓楊集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悟。而且裴矩日後之所為,活脫脫就是第二個蘇威。
大隋王朝的文武百官自汙者不少,可是都沒有控制好力度,不是用力過猛,就是顯得刻意虛假,而像蘇威、裴矩做得這麼行雲流水、自然而然的人,卻是異常罕見。
“衛王多禮了。”裴矩欣然一笑,連忙起身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