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輪到週考射第二箭。他雖然拉開了弓,心下卻有些遲疑,是以一直引而不發。連周發都已察覺到週考等待的時間過長,暗暗替他著急。須知射術一道,其要在於專注,最忌心存雜念,倘若臨射之時猶豫不決,那便大勢去矣。
週考也知道自己瞄得太久,但他擔心若第二箭再射失,那可真要遭人恥笑了。他覺得此時庭院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自己,彷彿都在等著看笑話。他心中這麼胡思亂想,便愈加不能集中精神。
“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發之,左手不知,此射之道也。蓋以神遇,不以目視……”週考耳畔忽然傳來喃喃之聲,他循聲望去,原來是莘甲在口中唸唸有詞。莘甲的聲音雖小,但因和週考離得很近,所以隱約能聽得到。
莘甲所念的,正是修習射術的要訣。週考經莘甲這麼一點醒,終於想起了平日自己練習射箭時的感覺。這數年來,他在鬻熊教導下寒暑無間地苦練射術,基礎打得極牢,只是一時間因為陌生的環境和周圍壓力致使他有些信心不足。當下週考深吸一口氣,運起胎息功,將全身勁力集中於胸腹之間,兩臂紋絲不動,不知不覺右手一鬆,終於發出了第二箭。
那箭矢在空中劃出一道極美的弧線,最終牢牢地釘在鵠皮之上。隨著獲者揚起旌旗,周發興奮地歡呼起來:“中了!中了!”琬姒的臉上也綻放出笑容。週考感激地望向莘甲,莘甲也衝他微微點頭致意。週考又看了看父親,周昌的面容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虞閼心中哼了一聲,暗想:才中了一箭而已,就歡喜成這樣,真是沒見過世面。他再次上前,又是抬手便射,這一箭卻剛好射在鵠皮中央的紅圈內。虞夢延在旁見了,也不禁拊掌讚歎道:“好!射的好!”
周發有些難以置信,問琬姒道:“這、這一箭是中採了嗎?”
“是啊,你看那獲者手中的旌旗不是斜舉,而是向天直指,那就是中採了。”
周發剛見到週考扳回一城,誰知這第二箭射完,差距反而越來越大,他心中未免更加鬱悶。
輪到週考射時,他想:接下來我若不能中採,那麼這一番便已輸了一大半了,下一箭必須要儘量射中紅心才行。他仔細瞄了一會,撒手放箭,卻見箭尾落在中心紅圈的邊緣,從廊下根本看不清到底是射中圈內還是圈外。
周發的雙眼則緊緊盯著獲者的旗幟,在心中默唸道:中採、中採、中採……不料最後獲者的旌旗仍是向上斜舉,周發義憤填膺,心中愈發認定這獲者在從中搗鬼。不過好在虞閼第三箭也只射中鵠,週考至少還留有一線希望能和虞閼打個平手。
週考暗想:剛才真是可惜,就差了那麼一點就能中採。可是如此一來,就算我最後一箭能射中紅心,最多也只是和虞公子戰平。而他卻只要再射中鵠,就能取勝。看來這一番十之八九是輸了,也罷,我只管射完這最後一箭便是。
他心中既已不再執著於勝負,便將之前的種種顧慮都拋諸腦後,精神反而更加放鬆,身體也不再有絲毫窒滯。這最後一箭,他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般順暢自然,在剛剛拉滿彀時,莘甲說了一聲:“好!”他話音未落,週考右手已然撒箭。那枝箭疾若流星,只一眨眼間,早到了射侯的紅心之上。
獲者將旗幟高舉過頂,示意這一箭是中採了。但週考卻只是輕嘆了口氣,他想:看這虞公子的射術,絕非庸手,想來是不會出現莫名失誤的。
周發見週考中採,本欲振臂歡呼,可當他聽到虞夢延喊出:“下射升射!”時,才想起虞閼還有一箭沒射。就算週考中了採,虞閼的贏面還是很大。周發唯有在心中默默禱祝:不要中、不要中……
可是虞閼本就志在必勝,根本不會接受戰成平局的結果。這最後一箭他沒有絲毫大意,穩穩當當的射中了鵠皮。周發見自己的禱祝沒能奏效,愈加惱怒,對琬姒說道:“他們虞人幾次使奸耍詐,大哥怎麼可能勝得了?”
不料琬姒說道:“這一輪只是試射,並不計算成績,也不會罰酒;待會他們還要再比四箭,那才是正式的比試。所以我想,那獲者似乎也沒有作弊的必要。”
周發十分訝異,說道:“表姐你是說剛才的結果都不作數?”
“是呀,你看虞侯大人都沒有取籌計數,所以剛才的試射只是相當於練習,不論誰勝誰負都沒有任何影響。”
周發這下再也無話可說,他認為那獲者偏袒虞閼,本來就是純屬臆測,並無任何真憑實據。他想:要知道那獲者作沒作弊,只能到射侯跟前去檢查一下。可當他看向射侯時,卻見到獲者正將射侯上的箭矢一一拔除,這下可真叫死無對證了。周發無法可想,只得作罷。
這時虞閼命人又取來八枝羽箭插在楅架之上。虞夢延道:“試射已經結束,現在一番射正式開始。射中鵠者得一籌,射中的者得二籌。上射所得之籌放於皮樹中西側,下射所得之籌在皮樹中東側。四矢射畢,得籌少者須罰酒一觶。都清楚了嗎?”
週考、虞閼再次向虞夢延躬身行禮。週考原也以為結果已定,再無更改,沒想到虞侯竟說正式的比試才剛剛開始,他心中不禁既喜且憂。喜的是自己還有機會一雪前恥,憂的是他也並沒有把握一定能勝得了虞閼。
若是這一番再輸掉,我豈不是要連遭兩次羞辱?那我還有何顏面坐於這朝堂之上?
莘甲見到週考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道:“考兒,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週考走到莘甲身旁,喊了一聲:“舅父大人。”
莘甲道:“其實你剛才已經射的一箭比一箭更好,這就叫漸入佳境。反觀那虞閼,不過是僥倖中採,這才勝了你一籌。因此你只要保持住剛才的勢頭,並非沒有機會取勝。現在正是你展現實力的時候,斷不可自亂方寸。”
莘甲這一席話,如撥雲見日般一掃週考心中的陰霾。他想:舅父大人所言極是。和方才試射時相比,我已經瞭解了虞人的弓箭特性,只要能吸取之前的經驗教訓,這一番射定能發揮得更好。
這時虞夢延下令:“搢箭矢!”週考向莘甲行過揖禮,回到楅架旁,與虞閼各取了四枝箭。這一次還是由週考先射,他努力回憶初射最後一箭的情形,寄望能夠先拔頭籌。
當他撒手放箭時,心中默唸了一聲:中!然後雙目緊盯箭矢飛行的軌跡,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哪知令他大驚失色的是,那箭最後竟落在鵠皮上方的侯躬處,獲者甚至都不用到射侯後面檢視,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一箭是射偏了。
就連虞夢延也大感意外,本來他都已取了一根算籌握在手中,現在只得又將算籌放回到皮樹中內。莘甲等人均一臉困惑地看著週考,只是週考自己也心下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此時虞閼走上前去,說道:“周公子,請讓一讓,現下該我來射了。”
週考這才退後了幾步,反覆地問自己: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對?怎麼會突然之間出現這麼大的失誤?剛才初射之時,他尚且能夠想到自己的問題所在,可是現在卻是全無頭緒。
週考心中的這股挫敗感,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品嚐過的。他幾乎感覺不到身邊發生的任何事,直到虞閼射完一箭後,虞夢延連著說了兩次:“上射升射!”他才漸漸回過神來。
啊,虞公子射完一箭了,不知他中了沒有?週考瞥眼見到皮樹中東側地上放著一根算籌,才意識到虞閼第一箭是射中了鵠。他舉起手中之弓,抬眼卻見到自己射出的那枝箭,還留在侯躬處的白布之上,顯得格外刺眼。
要是這燕射現在結束就好了。週考這樣想著,他握弓的左手漸漸垂了下來。可是,父親會允許我就這樣退出嗎?
週考的視線轉移到周昌那裡,周昌也正盯著他看。周昌的眼神中沒有憤怒,甚至也沒有失望,但是週考對這個眼神卻很熟悉,那是每當周昌遇到困境的時候才會有的,倔犟、絕不屈服,雖不兇惡卻透著一股百折不回的狠勁。
在周昌目光的注視下,週考只得硬著頭皮,再次將弓舉起。略作調整之後,他射出了第二箭。當箭矢落在射侯上時,周發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隨即伸手捂住雙眼不敢再看。原來那枝箭的箭羽看上去仍是在鵠皮之外,只是看不清箭簇射中了何處。
過了一會,周發透過手指的間隙偷偷向外看了一眼,見到那獲者的旗幟在空中飄揚,他這才放下雙手,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