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發身子只是晃動了一下,虞夢延還是立時察覺了,連忙問道:“週二公子怎麼了?莫不是身體不適?”
原來這獻酢之禮是當時飲宴之前的一種禮儀,須得由主人先向來賓敬酒,賓客飲酒後拜謝主人,主人也需飲酒並回拜賓客,這個過程稱為一獻。只是諸侯宴會,往往會行“三獻”、“五獻”甚至更多次,以示隆重。周發聽說還要行獻酢之禮,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結束,頓時心氣渙散,不能自持。
琬姒在周發身旁,忙替他答道:“回虞侯大人,我表弟可能只是腹中飢餓。他年紀幼小,加上旅途勞頓,所以才會有些失態。還請大人原宥。”
虞夢延用他豐腴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額頭,嘆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他轉身對堂下吩咐道,“來人啊,快取些肉乾果脯來給諸位尊客食用,哦,對了,再將蜜水也取來,全都斟上。”
片刻之間,堂上諸人的席前便都擺上了漆木食案。每個食案上有兩支高腳銅豆,一支盛著熏製的鹿肉乾和烘烤的魚肉乾;另一支盛的是曬乾的大棗和梅子。
虞夢延笑容可掬地對周發說道:“週二公子不妨先試試這鹿脯,鹿肉補氣益血,吃上一兩塊立時便有了精神。”
周發依言,取了一塊鹿肉乾,用手輕輕撕下一條放入口中,心下暗贊這鹿幹不但風味獨特,肉質也頗有韌性。一塊鹿幹入肚,他腹中的飢餓感果然減輕了不少。
這時又有人將一支支銅觶送至各人案前,周發端起來看了一眼,裡面盛的是一種琥珀色的液體。他知道那是蜜水,便喝了一口,卻忽地皺起眉頭,悄聲問琬姒道:“這蜜水怎麼有股酸味?”
琬姒輕輕一笑,小聲答道:“這不是酸敗之味——是將杏幹浸泡在蜜水中,喝時有些酸酸甜甜的感覺,大有生津開胃之效。”
周發心說:這虞侯府裡就連蜜水也要生出這般古怪,真不知還有些什麼稀奇之處。
虞夢延道:“週二公子現下感覺如何?可以行獻酢之禮了麼?”
周發剛剛將一小塊魚乾塞入口中,不敢答話,忙不迭地點頭;他心中又覺失禮,於是順勢下拜,將口中之食囫圇吞下,這才答道:“謹奉虞侯之命。”
虞夢延衝虞閼點了點頭,虞閼對著堂下高喊道:“行獻酢之禮!”
這時堂下樂工又開始奏樂,週考識得此曲叫做“大夏”,原是用來稱頌大禹的夏人之樂。這曲子太姒曾教過多次,所以週考周發都是熟知的。
而虞侯府中的僕豎們則在眾人案前擺上銅爵,斟滿美酒。虞夢延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舉起酒爵向賓客們敬酒,莘甲周昌等向主人回拜,然後將爵中之酒一飲而盡。周發雖然沒有正式學習獻酢之禮,可他凡事都照著週考有樣學樣,倒也沒出什麼差池。
這侯府的酒,比之早間鬻熊在集市上買的酒要愈加醇厚,週考一口氣喝光了爵中之酒,便已有微醺之意。他轉頭看了周發一眼,卻見周發麵現陶然之色,似乎還很興奮。
三獻過後,虞夢延還要繼續,周昌、莘甲再三推辭,虞夢延這才作罷。接著府中下人將之前祭祀時煮好的大羹放入鉶鼎中,加入菜蔬和調料製作成“鉶羹”,供賓客們享用。這鉶羹需要根據肉的種類不同,放入不同的菜和佐料,有時還會根據季節變化加以調整,是一道作法十分考究的佳餚。
在莘甲等人品嚐鉶羹之際,僕豎們仍不停地來往穿梭,將一道又一道珍饈美味陳列在諸人的案上,簡直令人目不暇接。莘甲一面吃一面與虞夢延討論“炮牂”的作法,虞夢延堅持必須用母羊來烤,莘甲則認為用騸過的公羊也是可以的,這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只好各飲一大爵酒。周昌則對一道叫“漬”的菜情有獨鍾,這道菜是將生牛肉切成薄片,放在美酒中浸泡數日,取出後不蒸不煮不燔不炙,直接蘸上少許肉醬、梅漿食用。周昌認為這樣最能保持牛肉的鮮味,還頗有上古遺風。
周發在品嚐過“肝膋”之後,仍覺意猶未盡,不住口的稱讚。這肝膋是用狗腸油裹住狗肝烤熟,再加入稻米煮成稠粥,可說是一道滋補上品。琬姒見他愛吃,便將自己的一份肝膋也給了他。不料這一幕剛好被虞夢延見到,他道:“週二公子若是愛吃肝膋,我命人再做一份便是。”
按當時的飲宴禮儀,客人如果嫌主人的食物不夠吃,是極為失禮的行為,對主人而言不啻是種莫大地侮辱。周發心中惶恐,忙俯伏在地,說道:“小子無知,以前從未吃過此物,今日一嘗之下,只覺回味無窮,所以才會多吃了一點。”
不料虞夢延全不在意,只“哈哈”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想不到週二公子和寡人倒是同道中人。”
莘甲和周昌面面相覷,心中均道:周發不過是黃口小兒,你一大把年紀,竟自稱與周發是同道中人,不知此言從何說起。
卻聽虞夢延接著說道:“世人談論天下美味,每每道及龍肝鳳髓、猩唇熊蹯;這龍肝還在鳳髓之前,可見肝是足以與髓相匹敵的美味。週二公子愛食肝膋,足見品味之高。寡人別無他好,唯愛美食,竊以為美食之中,又以肝為最佳,無出其右者。聽人說駿馬的肝味道最好,我這府中好馬不少,只可惜沒有會烹製馬肝的庖饔,所以也從沒嘗過此等美味。這可說是寡人此生最大的憾事。”
莘甲忍不住辯駁道:“可是據說馬肝是有毒的,吃了恐怕有害無益。”
虞夢延擺擺手,道:“有毒的食物不可勝數,但只要烹飪得法就不礙事。”
周昌對馬匹是極為愛惜的,岐周城中養的馬,即便是掉了點膘,他都要心疼半天。此刻聽到虞夢延言下之意,為了吃馬肝竟不惜殺掉駿馬,在他看來無異於焚琴煮鶴、花下曬褌。加上他對這些吃喝瑣事全不關心,便自顧自地坐著喝悶酒。
週考雖然也出生在諸侯之家,可是也從未經歷過如此奢華的宴會——虞夢延率著家人挨個向賓客敬酒,喝完一輪又一輪;無論什麼時候酒爵空了,立刻就會被斟滿;一道菜還沒吃完,就被撤下換上新的菜式;堂下的舞曲一支接著一支,似乎從未間斷過。剛開始他心中還有些惋惜和慚愧之情,幾巡酒過後卻只覺得周身渾渾噩噩,竭盡了全力只為能保持身體不至於傾倒,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相比之下,女賓們的處境要好得多,狄夫人和玥媯敬酒時主要以聊天為主,飲酒倒在其次。在互敬了幾次酒後,狄夫人又坐到姜夫人身邊,對她說道:“姜夫人,今日的酒菜,可還合您的口味?”
姜夫人微笑答道:“很好,很好。我們莘城是遐方絕域、貧瘠之地,等閒也難以籌辦這樣的宴會。蒙虞侯大人和狄夫人這般款待,當真受不起。”
“夫人您過謙了,我聽說商受大人的原配夫人也姓姜,是您的同族姐妹。等到商受大人即位之後,她就是大商的王后。身份顯赫如夫人者,我們尚且擔心高攀不上,一場小小宴會又何足掛齒呢?”
姜夫人掩口一笑,道:“我與姜王后也不算是很近的親戚——倒是在五服之內罷了。不過我與我夫君的婚事,是由姜王后的父親,也就是申侯大人作的媒介。”
“你看,還說不算近親!申侯大人親自替你做媒,尋常人哪有這等福氣?姜夫人如不嫌棄,不妨在這虞城多住幾日,也好讓我們多親近親近。”狄夫人嗔怪道,“夫人若是住不慣館驛,大可到我們府裡來,住上個三五日之後,我們再一同去朝歌,豈不甚好?”
姜夫人躊躇道:“這……,多謝狄夫人美意,可是我夫君說明日便須啟程前往朝歌,恐怕不能久留。”
狄夫人面露惋惜之色,問道:“現下距離商王即位之期還有些日子,莘甲大人為何要如此匆忙?”
姜夫人道:“我聽夫君說,那太行山中的小路很難走,一天能走二三十里就算很快了。況且路途中又不知會生出什麼變故,因此要早些動身。”
狄夫人的臉上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們打算從軹關陘穿過太行山?這條路有的地方極為狹窄,僅能容一輛車透過;有些地方又極其陡峭,馬車需要靠人推才能上得去。此中艱辛,又豈是‘很難走’這三字便足以形容?”
姜夫人聽後,默然無語。狄夫人轉念之間,又問道:“莘甲大人為何不選擇走水路?從芮國乘船順流而下,不出五、六日間便可直抵朝歌,豈不快捷省事得多?”
“不瞞狄夫人說,其實是我不願意乘船。當年我隨夫君從殷城返回莘城,就是走的水路。那一夜,大河上風雨驟至,我們的船在驚濤駭浪中幾度險些傾覆。時至今日,我光是聽到乘船二字,心中便如擊鼓一般……”姜夫人說話間聲音顫抖,臉色更加蒼白,似乎還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