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天已放晴,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披灑下來,彷彿給周圍的景物鍍上了一層金箔。周昌等人隨著莘甲來到莘城城下,剛出得城門,就聽見周發興奮地大喊道:“好大的一艘船啊!”週考向城下的渡口望去,果見埠頭停著一艘前所未見的大船,高達四丈的桅杆上懸掛著一面巨大的白帆,兩側船舷下還有十數支長槳伸到水面。這艘船比渡口的其他船隻大了兩三倍也還不止,更不用說和渭水上面那些只能載人的小舟相比了。
連周昌也頗感驚訝,問道:“這不是東夷人的海船嗎?這船在朝歌倒也不少見,只是沒想到能在莘城見到。”
莘甲語氣中難掩得意之情:“這種船在東夷稱作飛艫,東夷之人能在海上乘風破浪,靠的就是這樣的大船。去年我在朝歌認識了一個東夷賈人,他因為做買賣蝕了本,正要賣船來還債。我見這船成色不錯,且只作價一百朋貝,便買了下來。”
周昌聽了暗暗咋舌,去年他在朝歌買了一個祭祀用的銅鼎,才用了二十朋貝,周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那些珍貴的海貝去換這樣一艘中看不中用的船。
兩人說話之間,周發早已拉著週考直奔到埠頭,登上了飛艫。周發從船首躥到船尾,連甲板下面的槳室也都看了個遍,只覺得處處都透著新鮮。週考也覺大開眼界,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座水上堡壘了。
這時莘甲、周昌等人也陸續到了船上,周發見了莘甲,立刻撲上去問道:“舅父大人,這麼大的船,真的能開動得了嗎?”
莘甲笑道:“這飛艫嘛,顧名思義就是行駛之時如飛鳥翱翔於天際。倘若是在海上,被強勁的海風一吹,那真是如同風馳電掣一般。只可惜在這大河之上,風力沒那麼強,主要是靠人力扳槳來前進,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週考聽了這話,不免有些心馳神往,便問莘甲:“舅父大人,您可曾到過海邊,見過大海嗎?海到底是什麼樣的?”
莘甲搖了搖頭,說:“世人道天下有四海,分別是東海、南海、西海和北海。除了東夷人住在東海之濱外,其餘三海都是遠在天邊,只聞傳說,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即便是東海距離朝歌也尚有千里之遙,哪是那麼輕易能去的?聽朝歌的東夷人說,東海上有仙島,島上是神仙的住所。東夷諸方國中也有不少人曾想去仙島上求見仙人,可是駕著船連續往東行駛十多天,都沒見到任何陸地,只好折返回來。也有那不怕死的,立誓說見不到仙人絕不回頭,結果都是一去不返。所以,東夷人故老相傳,我們所在的這片土地,四周都被大海所包圍,大海另一邊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週考心中暗想:大海實在是神奇,如能親眼得見,那便此生無憾了。只是若連舅父大人都沒有到過海邊,這個願望不知到何日方能實現?
這時只聽周發又插話道:“舅父大人,那這艘飛艫是這世上最大的船了吧?”
莘甲啞然失笑,答覆道:“當然不是,不但東夷人還有更大的海船,商王乘坐的王舟也比飛艫大得多呢。不過王舟只是一味的求穩,所以速度是遠遠不如飛艫的了。”
周發一心想看這飛艫到底能走多快,便一個勁兒地催促莘甲啟程。可是莘周兩家所帶的馬車就有二十餘乘,馬有數十匹,隨從侍衛近百人,用了十幾艘船才夠。莘甲一直待到所有人都上了船,才傳令析舟。飛艫上的水手們得令後,於船首拉起石碇,解開纜繩。
週考見桅杆上那面原本只半張的大帆已升至桅杆的頂部,被西北風吹得鼓脹起來。甲板下的槳室內傳出“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兩側船舷下的長槳整齊劃一地轉動著。一扳之下,船身就在水面上躥出數丈之遠,只片刻功夫就將跟隨著的其他小船遠遠拋在後面。
此時船上幾乎所有人都對飛艫讚不絕口,認為東夷人的造船技術確是天下無雙。可能唯一感到不滿的就是周發了,他想的卻是:這哪能叫飛?還不如我騎馬跑的快呢。
此時太姒與姜夫人、琬姒都坐在船艙之中閒聊。船到河心,搖晃得更加厲害。姜夫人說有些頭暈,便只是閉目養神。太姒關切地問道:“大嫂,你不要緊吧?”
姜夫人搖了搖頭,說:“我是最不愛坐船的了,這艘大船倒也罷了,若是坐那些小船,直顛得我心都快撲出來了。我只休息一下,下了船便好了。”
太姒於是轉而對琬姒說,“琬兒,這兩日辛苦你了。考兒倒是還好,發兒卻是讓人不省心。你要替我多看著他們一點。”
琬姒道:“姑母大人言重了。琬兒沒有兄弟姐妹,平日在莘城裡總是孤單一人,正悶得慌。這兩日有表哥表弟為伴,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覺得辛苦。”
太姒苦笑著說:“你是不曉得,發兒這個孩子,只要你的眼睛稍稍離開他身上片刻,他就不知道能惹出什麼禍事來。我那幾個孩子之中,最讓人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琬姒道:“發兒是小孩子心性,等再大幾歲自然就好了。琬兒是覺得表弟聰明伶俐、反應機敏,反倒是表哥啊……”
太姒心中一動,忙問道:“考兒怎麼了?難道他欺負你了?”
琬姒連連擺手道:“那倒不是,表哥是謙謙君子,對琬兒總是禮讓有加。琬兒是說表哥他為人木訥,過於迂直,將來與人交往,難免會吃虧上當。”
太姒嘆了口氣,說:“考兒的性子和你姑父一樣,都是直來直去,這且待我日後慢慢教他。不過人也是會變的,你姑父年輕時還不是什麼都不懂,只對打獵和打仗感興趣,常常幾天幾夜都不回家。所以我們成親四年多才懷上考兒……”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琬姒還才十三歲,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支吾道,“哎呀,我怎麼跟你說這些,真是老糊塗了。”
琬姒臉上微微一紅,也有些羞澀之態,她對太姒附耳輕聲說:“這生兒育女之事,母親在我第一次月事的時候已經告訴過我了。”
太姒這才覺得心中稍安,她暗想:還是生女兒好,象這樣閨房私隱的話,說來也沒什麼顧忌。偏偏自己生的都是男孩,這種話實在是不知如何啟齒,倘若要周昌去講,周昌多半會說,時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所以太姒就算心裡著急,卻也一籌莫展。
她心中正躊躇之際,卻聽見莘甲道:“到了蒲坂渡口了,大夥準備下船吧。”抬眼看時,果然已經到了大河東岸,北方是一大片平地,長滿了各色草木,蔚然成林;南方則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山嶺高聳入雲,彷彿一道沒有盡頭的屏風一般。
周昌、莘甲等人下了船,在岸邊等著後面的小船到來。週考閒來無事,便問道:“舅父大人,南面那道山嶺形狀特異,可有什麼名目嗎?”
莘甲說:“哦,此山喚作首陽山。沿著這山一直走到頭,就到了太行山了。二十年前,你父親就是打從這首陽山上,翻過一道道崇山峻嶺,直抵軹關陘。當時無論是在山北的虞國還是山南的芮國,都絲毫沒有發覺。所以當週方士卒出現在軹關大營門前時,便如神兵天降一般,商方軍隊沒有任何準備。之後過了好幾年,虞侯和芮侯還在問我,當年周昌到底是怎麼從我們眼皮底下鑽過去的?哈哈哈,我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要拍手叫絕!”
週考聽後卻是一副萬分驚訝的表情:“父親曾和商軍交戰過?那後來呢?打贏了嗎?”
莘甲見週考竟毫不知情,也有些錯愕,道:“周昌大人,你從來沒對他們說過這些往事嗎?”
周昌面朝南方,仰望著那一道道山脊,說:“二十年前的事,其中的是非曲折太過複雜,我怕孩子們不能完全理解,是想等他們再大一點的時候,再告訴他們。”
莘甲點點頭,便不再提此事。週考抬頭看那首陽峰頂,暗暗心驚,他想:這樣高的山峰,恐怕只有飛鳥才能到達峰頂吧?父親竟然帶著人攀援而上,還一直走到商方的邊境,以後有機會我也定要試試,看能不能做到父親做過的事情。
此時,載著車馬士卒的小船都已陸續到達,侍衛們在莘甲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將車馬都卸到河岸上。這時周昌和週考仍是騎馬,緊隨著莘甲;姜夫人與琬姒坐的是莘侯府內用慣了的馬車,除有容蓋之外,車輿內還鋪了軟席;太姒與周發還是坐著先前的馬車,跟在後面。一行人輕鬆自在的向東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