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偉只好連連點頭,向外甥女承認自己的倒黴,一輩子都倒黴。“但是——”孫成偉話頭一轉,指著劉敢斗的額頭說,“我最倒黴的是,一摘掉壞分子的帽子就落到了你這壞丫頭手裡,又被你監督上了!”
這場包辦婚姻是大權旁落的開始。從劉敢鬥把那位來自天河鄉下的鄭小喜帶到孫成偉面前起,“廣州時裝店”的經理負責制就變成了董事長負責制。半年後,劉敢鬥操持著給孫成偉、鄭小喜大擺宴席辦婚事時,權力轉移工作已在溫柔之中全部完成了。婚後的孫成偉連店裡的賬都看不到了,由劉敢鬥一手包辦過來的鄭小喜也只聽劉敢斗的,甚至孫成偉在被窩裡說的話都向劉敢鬥彙報。孫成偉試著反抗了幾次,無一例成功,不是被伶牙俐齒的劉敢鬥擊潰,就是被年輕漂亮的太太鄭小喜在床上治服。對方針大計,孫成偉也很難再插上嘴了,在劉敢鬥、孫成偉、鄭小喜三人構成的董事會里,孫成偉永遠只有一票,劉敢鬥不論說什麼,鄭小喜都支援。不過,嗣後回憶起來,孫成偉也不得不承認,劉敢鬥實在是有經商才能,也正是因為從那時開始劉敢鬥掌握了經濟大權,他們三人才有了十二年後發大財的好日子。
當然,他們能發起來,也得感謝國家的富民政策。
也就是在鄭小喜被劉敢鬥從掃廁所的工作崗位上請到“廣州時裝店”來應聘“舅媽”時,孫立昆專程趕到陽山市來看望劉存義了,無意中在礦東門外商業街上碰到了孫成偉和劉敢鬥。
那天,孫成偉、劉敢鬥和鄭小喜正忙著在店裡盤貨,一輛掛著省城牌號的轎車緩緩馳過“廣州時裝店”門口。店門口放著許多剛運過來的衣物,把路全堵住了,轎車便按起了喇叭。孫成偉忙不迭地從店內出來,搬運擋路的衣物包。
坐在車裡的孫立昆看到了,從車裡鑽了出來,問:“老闆,生意怎麼樣呀?”
孫成偉正低頭往店門口拽著衣物,順口說了一句:“不錯!黨的政策暖人心!”
孫立昆笑了,開玩笑道:“你孫成偉說黨的政策暖人心,我就得警惕了!”
孫成偉抬起頭一看,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竟是六叔孫立昆,當即大叫起來:“哎喲,這……這不是六叔麼?您咋下凡到我們這小店來了?!”激動之下,忙回頭衝著店堂喊,“哎,敢鬥,敢鬥,你快看看誰來了?”
劉敢鬥跑出來一看,也樂了:“喲,是六姥爺呀!您這麼大的官,還專門來看望我們這些小個體戶呀!怪不得報上老說個體戶光榮哩,看來這光榮是真的!”
孫立昆擺擺手說:“敢鬥啊,我可不是來看你的喲!”
孫成偉笑著,接上來說:“我知道,您呀,是來看我的!”
孫立昆這才說:“也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看存義的。”
孫成偉丟了面子:“我說嘛,不是擋了您的道,您省委書記可不會下車。”
孫立昆卻不管孫成偉的面子,當著孫成偉的面,對劉敢鬥說:“敢鬥,我可把招呼給你打在前頭,一定要督促你舅依法經營,別跟他學壞……”
孫成偉當即叫起苦來:“哎喲,六叔,您可別再說了,現在不是我教敢鬥,倒是敢鬥教我哩!六叔,您高高在上,可不知道下面革命形勢的發展,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長啊!敢鬥管我,可比當年您管得厲害!連我的婚姻都干涉!”
劉敢鬥一本正經,像個大人物似的:“六姥爺,您別聽我舅的,我哪敢管他?不過,在生活上,我得關心他,在政治上,我也要把把關。我經常和我舅說,咱一定要記著,是黨的富民政策給了咱光明前途,誰不照章納稅,咱都得納。”
孫立昆讚許道:“好,敢鬥,這樣做就對了。”親暱地摸了摸劉敢斗的腦袋,又說,“就這樣好好幹下去吧,你們可真是趕上了好時代!”說著,要上車。
孫成偉追到車門口:“六叔,有個事,我還得給您說,儘管您這麼多年都對不起我,我可是真對得起您六叔呀!六叔,我又給您立了一功,您可能都不知道。”
孫立昆疑惑地問:“你又給我立了一功?你?”
孫成偉表白說:“是呀。‘*****’期間,有人跑來找我,要我寫材料證明您是叛徒,打我熬我,我咬著牙就是沒寫!我說了,您在天津被捕時,是我花了二百塊大洋把您救出來的。”
孫立昆怔住了,沉默好一會兒,才拍了拍孫成偉的肩頭:“謝謝你,大偉!”鑽進車內,孫立昆搖下車窗,又加了句,“大偉,你這人實事求是!”
孫立昆的車一開走,劉敢鬥馬上問:“舅舅,你當年還救過我六姥爺呀?”
孫成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可不是嗎?!沒有我,你六姥爺早被鬼子漢奸槍斃了!敢鬥,你可別小看了舅舅,舅舅年輕時可比你強,打的官司多了!有一回給天津永利鐵廠的錢五爺打官司,錢五爺硬送了我三十根金條,我推都推不掉!那時候你到天津地界上問問,誰不知道孫成偉孫大律師?”
劉敢鬥又問:“你花了二百塊大洋救了六姥爺,六姥爺後來還你沒有?”
孫成偉搖搖頭:“我沒要他還。”
劉敢鬥說:“那準給你別的好處了,是不是?給了個官讓你當?”
孫成偉嘆了口氣:“哪有這種事?那時共產黨哪興這麼做的?敢鬥,我和你說實話吧,不是你六姥爺,我還落不到今天這一步哩!為錢五爺那三十根金條,你六姥爺就把我從部隊開除了。我那軍裝只穿了兩天,卻被你六姥爺關了二十多天。”
劉敢鬥眼睛突然發亮:“哎,哎,對了,那三十根金條呢?你藏在哪裡了?這麼大的事,我咋一直沒聽你說?快說,快說!”
孫成偉哭笑不得:“你也做那金條夢呀?你六姥爺沒收以後,替我還給錢五爺了,說那位錢五爺是民族資本家,要保護!他這人從來就沒想過要保護我!”
劉敢鬥既失望又不平:“舅舅,那你該問六姥爺要那二百塊大洋!你去要!”
孫成偉一怔:“這……這……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問他要呀?”
劉敢鬥說:“為什麼不要?在商言商嘛,等價交換嘛,二百塊大洋買條命,夠便宜的了!舅舅,你要不好意思,我找個機會去找六姥爺要——起碼也得讓他幫咱批百十噸炭,讓咱賺個萬兒八千的!”
孫成偉知道,劉敢斗六親不認,說得出就做得出,而且,這陣子真在做煤炭生意,忙把劉敢鬥攔下了:“小姑奶奶,你可千萬給我省點事!你舅這輩子也就積了這麼點德,你可別把我僅有的這麼點光輝給滅了!”
劉敢鬥嗤之以鼻:“舅舅,你還有光輝呀?我看是渾身黴氣!”
鄭小喜聽了,也插上來說:“不但黴,還迂!動不動就是‘當年天津衛’!”
孫成偉後來想,這其實就是他和外甥女劉敢鬥最大的區別了:他的目光總是向後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過去;劉敢鬥目光總是向前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將來。所以,在嗣後的歲月裡他接受劉敢斗的領導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