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戈壁,卻是一段段黃色的石崖裸立在沙漠上。年代久了,那石頭為風所蝕,為歲月浸削,便有了那些懸崖孤吊吊地聳立成一派奇險。
巴丹吉林沙漠北端的戈壁名叫咯丹灘——咯丹在羌戎語裡是護衛的意思,因為這段絕險之地曾護衛過羌戎的祖先免遭敵襲而得名。韓鍔與杜方檸奔行數十里,連遇伏擊,輕騎脫險,甩脫了大漠王的屬下部從,日過正中時才來到的這裡。他們與大漠王的部下對戰時,隱隱感覺,對方正是要把自己逼向這個地方。那麼,這咯丹灘就是大漠王佈下的埋伏?他兩人知道自己已甩脫了幾乎大漠王所有的部下,但還有兩個高手沒有甩脫,那該就是莫失與莫忘。韓鍔與杜方檸的馬才馳入那片戈壁,就為眼前的奇景炫住了眼。日正當午,咯丹灘上,盡是黃崖荒沙。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黃,有的山崖為日光所照,光彩一炫,竟似金色的。那金色還有背光的暗影襯托,更顯得說不出的雄奇與輝煌。
韓鍔與杜方檸在馬上對視一眼,似同在說:就算埋骨在這個地方,也不冤了。他們不再奔跑,因為,決戰之機已到。不是他們殺了大漠王與咯丹三殺,就是自己被殺。荒涼沙海里的規矩,也就是這樣的了。他兩人放鬆了轡頭,提著韁緩步到一方高崖之上。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崖壁,偉岸奇崛。而稍遠,就是那一望無際的荒沙。烈日之下,韓鍔為日光暴曬了一年的臉微微發黑,而杜方檸的臉在疲累之後卻顯得微微黃白,兩人額上都是汗水。他們兩個並轡而立,都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汗腥氣。
這烈日之下,到處都是乾旱的氣息,那乾乾的氣味裡,更濃更烈的卻是殺氣。韓鍔忽縱聲叫道:“戈壁長刀,斬腰、解馬。韓某已至,你們現身吧!”他聲音悠長,叫聲才罷,卻聽他們來路上也發出兩聲嘯叫,那是大漠王二人。他兩人的叫聲如瀚海狂風,直捲過來。杜方檸忍不住,也仰天嘯叫起來。她與韓鍔的嘯聲一高一低,俯仰有致,交纏而上。韓鍔一時目光一凝,嘯聲忽停,留下杜方檸一人的嘯聲與莫失、莫忘二人相抗——這塊戈壁太大,他適才為眼前奇景所驚愕住,這時才看到那戈壁灘上的三個人。
那三人並不立在一處——只見在韓鍔不遠的一個高壁上,正坐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羊皮厚裘,裡面卻袒露著胸脯,什麼也沒穿,膚色黃黃的,好如荒沙。他的膝上橫了一把刀。那刀好長,足有五尺。——戈壁長刀!韓鍔已遭遇了他兩次刺殺,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見到這個人的廬山真面目。只見他鼻子很高,一頭髒髮,辮著幾條不成規矩的辮子,目光陰冷,全不理韓鍔與杜方檸的嘯叫,默然無聲。
左前方的崖底的陰影之下,卻也站的有一個人。那人背靠山崖,頭上戴了帽,臉部全為陰影所遮,什麼也看不到。可以看到的是他腰下的彎刀,那把刀相當彎,有如半月。韓鍔目光盯向他時,他就回了一眼。那一眼,也象是孤形般的掃來——他是一個斜眼,但斜眼中的目光如此凌厲。韓鍔心裡默唸了一聲:斬腰!
誰是“解馬”?——據說解刀一刀可以在一碗酥油茶的時間內解盡一匹活馬的全身之骨,解罷之後,馬的心還是跳著的。右面不遠的沙地上,正躺了一個人。那人眼空空的,雙目不畏日光,直向上看著。他的“解馬刀”就叼在他的嘴裡,白閃閃的,只不過比匕首略長一點——一寸短,一寸險,這人敢仗不足半尺的兵刃成名,想來一身技業非同小可。
那邊馬蹄飛踏,大漠王莫失與莫忘已聯騎追至。他們一抬頭,就看見立在高崖之上的韓鍔與杜方檸。只見韓鍔的身姿頎長雄健,為那高崖一襯,似乎更見磊落。他的磊落反襯著的是杜方檸的嬌豔。杜方檸雖數日未曾浣洗,但她一個女孩,原自注意乾淨,這時望去,荒沙戈壁間,依舊眉目如畫。莫失與莫忘雖久居塞外,卻俱是漢人。各個民族間的審美感原不相同,他們不是缺少女人,而是久已少見漢家美女了。這時猛地於塞外戈壁間見到紅顏如此,不由心中一陣恍惚,似乎陡地就遙憶起一些當年的歲月。
卻見韓鍔與杜方檸這時已下了馬,放了那兩匹馬兒隨便閒站著。他們之所以先選上這一處高崖,本意就是要護住這兩匹馬。在沙漠中,無論勝敗,沒有馬兒是不行的。韓鍔忽解開水囊,先讓杜方檸喝了幾口,再仰頭自己長飲罷,又去喂那兩匹馬。他舉動間有一種爽利的神氣,讓莫失與莫忘都覺得,自己長長的一生,都未見得這般郎才女貌的一對伉儷。
只聽韓鍔放下水囊道:“人到齊了?那無須多言了,來吧!”
他一語才落,坐於他右側高崖之上的戈壁長刀已一躍而起。他一躍,身子就遮住日影,只見天上地下,人影雙飛,一把長刀攪起日光,二話不說,兜頭就向韓鍔劈至。他兩次伏擊均都失手,還受了傷,心中惱韓鍔最烈。韓鍔一聲長吟,手一按,長庚劍已脫鞘而出。那柄長刀好長,戈壁長刀人未近崖,刀已先至。韓鍔傷不到他,只有用劍向他刀上一擊。“當”地一聲,刀劍相交,戈壁長刀身影在空中一頓,見杜方檸腰上青索已簌簌欲動,他人就向後一翻——這翻騰之式也大異中土技擊之術,落回與韓鍔立身處相距僅兩丈餘許的山崖。好臂力!韓鍔只覺右臂一陣痠軟,如果要較力的話,他原不以力著稱,倒是要遜那戈壁長刀一籌了。
杜方檸忽抬眼望天,叫了一聲:“鷹!”
天上果有一隻鷹在飛,盤旋於青得刺眼、青得讓人心裡空空的長天之上。天上只有一帶雲影,還是淡淡的。只聽杜方檸道:“據聞,咯丹三殺中解馬最善豢養鷹犬。所養之鷹,有傳遞訊息之用。今日你我已經碰面,你敢不敢讓那鷹飛回去,傳給羌戎王一句話?”她這話是用羌戎話說的。口裡說罷,一伸手,已從袖裡掏出一方白絹,就用眉筆在上面寫了幾個羌戎文字,一抖手,包了塊石頭,就向那邊臥於地上的解馬擲去。
她這一擲,風聲呼嘯,卻是擲向解馬口裡叼的那把短刀。解馬竟躲也不躲,任由那石頭包著素帕擊在他口裡的刀鋒上,他的牙咬得緊緊的,刀鋒居然並沒有因中石頭一擊略有鬆動,割傷他的嘴唇。只見他揀起那方素帕,用羌戎語讀道:“刺殺韓鍔功成——”他疑惑地抬起眼。
杜方檸冷笑道:“不錯,如果你有信心,敢不敢在一戰之前就把這句話傳回去?”她用漢語與羌戎語把這話說了兩遍。韓鍔回望杜方檸一眼,已知她所懷的深心。解馬眼中冷光一閃,忽一揮手,囁唇一嘯,只見天上那鷹鳥已低頭俯衝,直奔而下,距地將至兩丈許才一翻身,輕巧巧落在他的臂上。只見解馬把那素帛系在了那鷹腿之上。他這時微現遲疑,杜方檸忽大笑道:“就算你們羌戎人猜不出,我想那莫家兩個老頭兒已猜出了——我們此一行是去刺殺羌戎王的。嘿嘿,今日之戰,不死不休,你還敢放這個鷹嗎?”那解馬本微有猶疑,聞言後,臉上狂悍之色忽起,他左臂本彎抬著,立著那鷹,這時右手忽向左臂上一拍,又伸手一指,那鷹已一衝而起,在天上打了個迴旋,直向正北八百里外的青草湖飛去。
莫失與莫忘互顧一眼,知道韓鍔與杜方檸殺心已動。今日一戰,他們即已放言刺殺羌戎王,那就是要麼戰死,要麼要殺盡己方五人了。
杜方檸忽低聲向韓鍔道:“鍔,咱們已無退路,你我只有迎難而上了。”他們幾人立身之處互相最遠都在五丈之內,幾乎都是一撲可至的有效打擊範圍之內。韓鍔一聲低應:“好,咱們到那戈壁長刀立身之處與他們決戰。”說著,他一騰身,方檸雙臂間青索忽展,韓鍔身子在空中一沉,竟落向那青索之上。那青索被方檸雙臂崩緊,極有韌勁,韓鍔足尖在上面一點,借得其力,一撲竟直向立得最遠的大漠王二人撲去。大漠王二人倒也沒料到他一攻竟先攻向最遠處。他二人還在馬上,一時失措,一揮大刀,一舉洞空刃,當下還擊。但那馬兒力疲之下,他們坐身處先吃了虧。只聽得兩匹馬兒哀鳴一聲,一擊之下,已連連退步。韓鍔長庚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弧,重又猱身而上,迫得那大漠王二人不及下馬。
他這邊手裡加緊,杜方檸卻在他一躍之後,一條青索一抖,已直纏向對崖稍低處的戈壁長刀。那戈壁長刀口裡咕嚕了一句,長刀一揮,迎風就斬。沒想那青索即軟且韌,方檸手腕微抖,索頭竟已纏在他刀鋒之上,藉著他那一帶之力,身子懸騰而起。她索長本達三丈,藉著悠勁,加上那索兒辮法巧妙,有伸縮之功,把身子一甩,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短匕。她青索伸縮效能極佳,這一刀,她卻向那邊剛放鷹之後重新臥倒的解馬紮去。
解馬一驚,沒想她一個女子出手居然如此矯捷狠辣,而那索兒一漾,竟可長達七丈。他身子一翻,勉強避開。人不免有些狼狽,心下大怒,口中一吐,那把解馬短刀已吐到左手上。見方檸身子已經後縮,便疾撲而攻。杜方檸身形一悠,竟已悠向那戈壁長刀處身崖下站立的斬腰身前。斬腰一閃,一頂帽子竟已被她短匕挑下。杜方檸見他頭上童童,大笑著用羌戎話罵道:“原來是個禿兒!”斬腰大怒,追撲而上。杜方檸的身子卻已隨著那索兒的收縮之力一騰而起,返至崖上。她出手迅捷,咯丹三殺託大,一向沒有聯手出擊過,這時不防,沒想竟被她連攻三人。
那邊韓鍔也攻其不備,長劍得手,竟已刺傷莫失的左腿,雖傷勢頗輕,莫失已經大怒。莫忘趁他得手之際,終於可以離馬騰起,空中撲擊。韓鍔身形略避,莫失也飛撲而起,兩人連環進擊,這次卻是韓鍔步步退後。
杜方檸才撲至崖上,迎面向戈壁長刀就是一匕。戈壁長刀甩頭避過。解馬、斬腰也已飛撲而至。杜方檸青索一展,已又纏上那戈壁長刀的刀鋒。好杜方檸!這時身當圍攻之下,卻忽瞧準韓鍔,身子又向崖外一撲,牽著那根青索,疾快地撲到韓鍔身邊,一手抓著他的手,兩人竟同時騰躍而返。
莫失與莫忘空中夾擊,卻無奈他二人退躍得快。他二人緊追而至。瞬息間,韓鍔與杜方檸已立身於戈壁長刀立身的崖頭。身後,五大好手已經齊齊圍住。杜方檸的索頭已鬆開戈壁長刀的刀鋒,這時正用一隻白生生的手指在上面挽著不知幹什麼名兒的結。韓鍔一手輕振,長庚劍鋒嗡嗡而顫。只聽杜方檸道:“鍔,敵眾我寡,今日一戰,死生同命。”
韓鍔不答,只劍尖上發出的嗡嗡之聲更盛了些。咯丹三殺與莫失莫忘五人或陰冷,或兇狠,或悍怒地盯著他們。杜方檸忽長聲道:“居延城北獵開驕……”她一語未完,韓鍔已經發動。原來他們近日合擊之術有成後,取的名字卻就叫做——“居延獵”。只見杜方檸手中青索一抖,彎彎轉轉,波波漾漾,柔韌纏繞,讓對方五人一時也難料定她這擅長遠襲的青索是要攻向誰人。
“關山礙”!這就是杜方檸的那一式“關山礙”。韓鍔劍忽尖然暴出一片蒼華,“天青一線”抖手而出,直向解馬刺去!
居延城北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驃姚!
這是韓鍔極喜歡的一首詩,只是不太滿意最後一句。但那一股男兒爽氣,卻是他最心儀也最自期的。所以當杜方檸問到他們新修的合擊之術用什麼名字時,他就想起了這三個字:居延獵!
——青草湖就在居延城北八百里外,這正是他目下的圖謀,也是他的心願:居延獵,獵天驕!
他們兩人才發動,敵手就也動了。咯丹三殺不是不善合擊,他們只是一向並無機會也無必要合擊。長刀、腰刀、短刀,織成一片刀網,從天上或密或疏,或狂蕩猛烈,或陰狠難測,一波波地襲捲而來。大漠王向為兩人,而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何況他們本就是極好的兄弟。他二人一力所創的大漠金沙門的金沙刀與洞空刃更是配合無隙。僅僅在一開始的混亂後,他們就驚覺敵手這一男一女年紀雖輕,但身手之強,已遠出自己逆料。不自覺的咯丹三殺就已攜手從左路攻襲,而大漠王兩個老者把住右路。
讓韓鍔與杜方檸最吃緊的卻是左路,不只為咯丹三殺人多,且他們正當盛年,殺氣極悍,以個人修為而論,每一人似乎都要較大漠王莫失與莫忘高上一籌。韓鍔本要獨當左路,卻被杜方檸搶身向前,以一根青索擋盡左路之擊,卻把較弱的右路讓給韓鍔。接著她短匕一出,竟把右路的守勢也大半接過了,韓鍔在空中只管進擊。杜方檸的青索卻圈圈轉轉,封盡敵人攻勢。她雖為女子,但生性果勇,就是間或有敵人突入她青索圈內,她銀牙一咬,咬住那散亂的與青索同飛的髮絲,一把短匕拚死力全力護住與韓鍔所結的合擊之勢的內膽。韓鍔的眼光越來越冷,臉色也越來越青。杜方檸的臉色卻越來越白。這半月以來,他們合藉雙修,進境極大,如果不是這一翻苦磨苦煉,在對方五大高手夾擊之下,杜方檸真不知自己與韓鍔是不是早已命喪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