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計,你幹什麼去了?”餘小計臉紅紅地沒有答話。韓鍔見他溜進門來後神色間就一片迷茫,若有所失的樣子,不由又追問了遍。餘小計這才聽清了似的,張口訥訥道:“我……進宮去了。居延王妃說是想見我,派了個侍者來,我就跟著進宮去了。”
韓鍔認真望向他臉上,心中奇道:樸厄緋怎麼會突然間想見小計?看到小計失神的神態,他忽聯想到了什麼,不由一笑道:“王妃很漂亮吧?”
餘小計點點頭:“嗯……”他的神態似乎還沉浸在驚見樸厄緋的情緒中。韓鍔不由一笑,長長拖了聲:“噢……”餘小計還有點呆呆的,半晌才覺得韓鍔的聲音怪怪的。及看清了韓鍔臉上的笑,回過神來,臉一紅,一拳擂到韓鍔後心上,叫道:“你‘噢’個什麼?”
韓鍔心道:小計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了,只是樸厄緋的年紀卻大了些。他微微一笑:“我沒‘噢’什麼——倒是你,急個什麼?”餘小計更不好意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爪捏到韓鍔身上,疼得他一咧嘴。要說起韓鍔技成以來,行走江湖,讓他挨這麼多打的也只有這個小計了。只覺小計這次卻是使了足勁兒,背心裡一派火辣,知道小計真要惱了。見餘小計就待說話,韓鍔看著他的臉,忽有些怔忡。接著一把抓過他,把他拖到自己身前,兩眼直盯到他的臉上,怔怔地直管看。
餘小計先惱後羞,急怒道:“看個什麼?”
韓鍔這半年多來,與小計重逢後,一直軍務繁忙,心裡事多,倒真的還從未把小計這麼認真打量過。一直以來除了覺得他身材猛地竄高外,也沒別的感覺。這時直直向他臉上盯去,只見小計臉上的那塊青記已經淡得差不多快不見了,露出眉峰挺秀,大大的兩眼,尖尖的下頦,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個少年。韓鍔自覺也不算醜,可這麼一望之下,只覺比起這小弟,自己可是遜色多多。而且……小計那眉眼之間,依稀有點熟識,竟有點象是……韓鍔皺了皺眉……當日曾匆匆一見過的,衛子衿的模樣。
這個人韓鍔久已未曾想起了。韓鍔本對相貌不敏感,這時這麼突然想起盯著餘小計看,卻是因為適才想到樸厄妃那傾城麗色,只怕當世再沒有人配得上她了。由此腦子一轉,卻聯想起那日芝蘭院中所見的衛子衿的那難描難畫的風神,似乎倒只有那個幽居芝蘭院的男子論起容色來還能與她彷彿。他正自笑怎麼想起樸厄緋時卻聯想起那麼不相干的一個男子,眼角一掃時,這才突然注意到餘小計的相貌的。那大大的雙眼,尖尖的下頦,確實與衛子衿有一點象。
餘小計被他盯得不耐,正要側頭,卻被他手扳住了。餘小計掙不脫,口裡惱道:“鍔哥,你再這麼瘋,我可要惱了啊!也沒見你這樣的,從跟杜方檸鬧彆扭,人就跟失心瘋了似的。”他對杜方檸一向缺乏好感,稱呼起來從來連名帶姓,極不尊重。韓鍔也不以為意,也不好跟他明講,只笑道:“我就是要看看,怎麼這兩天出門,再也沒人看我了?原來我身邊果然珠玉在側。你鍔哥又老又醜,是再沒人看的了。”
餘小計臉一紅,“呸”了一聲,“你還醜,你醜會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連死都怕死不利索,為了你還要還魂呢。”
他說及他的亡姐,卻並無傷痛之意,韓鍔倒是心頭一慘。只聽小計嘟嘟囔囔道:“我今天真倒黴,怎麼老被人搬著臉兒看來看去的……我今天臉上長花兒了?”韓鍔聽說,奇道:“又有誰搬你的臉了?”
餘小計臉一紅,他跟鍔哥一向並無顧忌,有什麼說什麼,但這時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嘟囔道:“還不是居延王妃。她搬了我的臉,只管說人聽不懂的,什麼‘長大了,果然長大了’……”他那裡猶自發表著不滿,韓鍔卻愣住了,只覺這話背後必有干連。小計的身世本就象個迷:他的骨齡與實際年齡的不和,他突然的撥高,他在輪迴巷裡餘家的出身來歷,還有,那樸厄緋與餘皇后的關係……他怔了怔,接著想起初到居延城時那個黑衣算命女子的話:“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宮裡發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藥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幹一件俠義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幫助了;如果,你能幫助一個弱女子,你就能獲得那個世上絕無僅有的藥了”。她的話,難道指的是樸厄緋?卻聽門外連玉稟道:“韓帥,伊吾城格飛王子求見。”
韓鍔靜靜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格飛王子的相貌。伊吾城的格飛王子是前伊吾王的庶出之子,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年紀,個子比韓鍔要高一點,身材挺撥,舉止穩健,卻又透著一股年輕人還未褪盡的飆勁兒。黑黑的臉上,神情間有一種別樣的陰冷剽悍,這份氣度,該定會很討女人喜歡吧?
韓鍔知道他為什麼來找自己。伊吾城自那次舉事,擺脫掉羌戎的控制,廢掉了那個城中百姓極為不滿、為羌戎所立的伊吾王后,新伊吾王的位置就一直空懸。伊吾前王室子弟與強勢貴族之間對此王位就展開了爭逐。
更有不少人到韓鍔這裡來打探訊息以求臂助。這本是伊吾城內務,韓鍔輕易也不好表示意見,他這邊正忙——朝廷已下旨意,褒獎韓鍔於西域十五城作為,遷升他為庭州、伊州、西州的三州防禦使,同時還領著西路宣撫使的名銜。其實如今又哪有那三州存在了?這三州本在塞外,朝廷已荒棄多年,除了庭州還少有居民,剩餘二州,都幾近空城了。韓鍔明白朝廷是要他經營西路的意思。此時方檸正在為建立防禦使衙門鬧騰著。以杜方檸來信的意思,卻是雖不要輝煌、也要氣氣派派地蓋上一個防禦衙門,才能一宣國威,一鎮羌戎。韓鍔體恤物力艱辛,倒不太同意。聽杜方檸說因伊吾城池牢固,已打算在那邊動土興建。
韓鍔自己一向但求做事,倒沒想及別的。可附近之人聞得,都曉得韓鍔只怕要在這西北之地長駐了,所有希望將他仰仗得他庇護的人卻也一撥一撥地找了來。這格飛此來想來還是為了這個。韓鍔苦苦一笑,他素厭人間傾軋,權名之爭,但如今,當其位、謀其政,卻再也擺脫不開。
伊吾王位的事,他也不能不操心。一向為此還跟庫贊密通訊息。這位伊吾王子格飛,據庫贊說倒是一個難得的有擔當的人物,自羌戎入主伊吾城,一直率所部在荒野遊獵。但他為人狠辣,庫贊對他也是褒貶參半。他身份又是庶出,在伊吾城中就有不少勢力反對他對王位的企圖,包括前伊吾王王后一家。韓鍔靜靜地瞧著這個人——這時他來見自己幹什麼?
格飛與韓鍔客套幾句後似也不擅虛言,一時彼此就陷入冷場。格非忽咳了一聲,笑道:“這居延城我也久沒曾來了——自伊吾城為羌戎所佔,我就一直遊獵於外。不過這裡卻比伊吾有趣些,當年也曾數次到這城中來閒玩。城北有一個‘輪迴巷’,那輪迴巷中一向住著些算命很準的人,在附近一帶大是有名,韓宣撫使不知有沒有去玩過?”
輪迴巷?——難道自己見到的那個黑衣女人時所在的巷子也叫輪迴巷?韓鍔一愣,冷眼向那伊吾王子望去,卻見他神色間還算自然。但他明明本不是什麼喜歡閒言碎語訴說地方風情的人物,怎麼卻提起這些?韓鍔一時也測不準他是什麼打算。只‘噢’了一聲沒有接話。
就是那伊吾王子不提,韓鍔今天也要到那“輪迴巷”裡走走了。他這次來居延,一一大半倒是為了小計的病。這兩天身子將息好後,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再到那小巷裡一探了。捱到向晚,韓鍔處理完諸多公務後,找了個空就閃出門,慢步向當日曾與那黑衣女子一會的小巷內走去。走了有一刻才到,那個小巷子還是如此荒涼。那小巷在城牆邊上,四周沒有居民,一眼望去只見黃黃的土黃黃的牆,牆上乾涸的裂縫與一間間沒了頂的房子。
這塞外之城的荒涼卻與中土之地大是不同。——關中的小巷,就是荒涼,也多少還帶著點潮氣與黴溼的,可這裡,卻是失去了所有水份的乾涸。水在這城裡是一樣珍貴的事物,沒有人的地方,連水氣也沒有的。城中本是歡聚之所,這個廢棄小巷卻象是那城外沙漠侵入這城中的一點蠻荒。
天氣不好,夜已初更,月升了,空中還見得到有些揚塵。遠遠的身後有些絃索的聲音,龜茲一帶的樂聲就是這樣,近聽極為歡暢,可只要距離稍遠,沒了在場的那份熱氣,聽起來就格外荒涼。韓鍔也不知那女子還在不在。他走進了當日的那個土室,象是一個洞的窗子外,是昏得讓人眼花的月,土室的牆上,黃土簌簌而落。那張案上,還積有香灰,韓鍔還記得當日看到的香灰堆成的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