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奪月坊的馬車裡往宮城走時,銜池撥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遠遠望見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靜謐。
寒風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車簾,往掌心哈了口氣,搓熱。
東宮上下為這場夜宴籌備已久,天色將暗未暗時便已掌起燈。
雪又下起來,不大,細細的雪點子卻直往人臉上撲。寧禛一身硃紅長袍,大步往前走,身邊兩個跟著撐傘的小內侍一路小跑著跟著,小心擋著風雪。
遠遠望見一隊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宮裡嬤嬤的引導下排成一長列往偏殿走著,寧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著面紗,身段窈窕,領頭一個衣裙繁複卻單薄,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風雪迷了眼睛,往他這側偏了下頭。
恰逢風起,揚起她的面紗,露出底下精心描繪過的一張臉。眉如遠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額間繪著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樹下成的精怪。
正是這時候,寧珣親自出來迎他的二弟。寧珣站在殿前,順著寧禛的視線往那邊兒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認。
就連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細雪簌簌而下,他望著她的背影,沒來由想起護國寺分別那夜,她將費心求來的護身符塞他手裡,而後飛快轉身離開的身影。
那護身符被他那夜燒焦了一角,卻沒扔。
銜池規規矩矩跟著嬤嬤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裡將行蹤暴露無遺的小動物,被什麼猛獸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顫抖。
銜池在心裡搖搖頭,許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連帶著跟這座宮城久別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寧珣依然望著那列舞姬的方向,側頭吩咐身邊的小太監:“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監瞪圓了眼睛,哪還會冷?旁的不說,設宴的正殿,地龍烘得都讓人微微發熱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監應了一聲,剛要麻溜去辦,又聽太子殿下補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話音剛落,寧禛走到他跟前,行禮的動作透著股吊兒郎當的散漫:“皇兄。”
剛好那列舞姬進了偏殿,寧珣收回視線,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弟。”
寧禛將方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心情頗好地笑了一聲,跟著寧珣踏入殿中。
酒過三巡,負責席間歌舞排程的內侍上前請示:“殿下,奪月坊進獻了一批舞姬......”
這話起頭時寧禛便不動聲色朝上首望去,還不等內侍的話說完,太子便道了一聲:“準。”
但他似乎對此無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舉杯飲盡。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兒望向殿外。
寧禛在心裡嗤笑一聲,轉了轉酒杯,遠遠望了熙寧郡主一眼——她自小養在太后膝下,雖是郡主,可也與皇子公主無異,這樣的場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寧似是無聊得狠了,同隨侍一側的宮女說了句什麼,便離了席。
可惜了,寧禛心想,錯過這樣一場大戲——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時隔十年再度出現在太子眼前時,他這純孝嫡子會是什麼神情。
殿裡的絲竹聲停了停,再起時便轉了旖旎調子,是京中正時興的曲兒。舞姬魚貫而入,面上皆仍覆著薄紗,只是換成半透不透的樣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雲海霧靄,並不真切。
銜池被圍在中央,眾星拱月。她師承昔年稱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卻又隱隱更勝一籌,身段雖柔,卻充斥著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騰間,足腕銀鈴聲聲,擾人心絃。
殿中方才還嘈雜著的推杯換盞聲弱下去。銜池藉著半轉身的動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紗覆住下半張臉,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雙鳳眸,眼波流轉間,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餘光瞥見他的時候,見他只是端詳著手中杯盞,似乎對下面正跳的舞沒什麼興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傷不淺,這才半月不到,怎麼敢喝這樣多的酒?
卻不期然與他視線正撞上。
於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裡的鉤子。
寧珣的手一頓,她的視線恰隨舞步轉開。
他低頭,又滿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