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日端午日,吃粽子,飲雄黃酒,浴香茅湯。本來就是一個熱鬧的日子,再加上府上有婚嫁喜事,所以楊家宅院裡燈燭如晝,人影幢幢。
夜已三更,新月如羽,珍珠到楊老六的屋子壓抑著聲音痛哭了一場。老太太在悄悄在窗外聽了一個時辰,等珍珠雲收雨住了,才放心悄悄地回屋歇息。
楊六郎坐在舊鄭門城樓瓦脊上,俯瞰著整個楊府,痴痴地看了一宿。
朝日初升,張慶之提著兩隻大酒罈,吃力地爬上屋脊。
張慶之從懷裡摸出兩隻白瓷大碗來,並排擱在屋脊上,拍開酒罈封泥,把酒碗滿上,酒呈琥珀色,濃香撲鼻。
“這是桂花釀,已經在地裡埋窖多年了。”張慶之端著一隻碗,與放在瓦脊上另一隻碗碰了一下,一口悶了半碗,眯眼道,“酒埋了多年,火氣袪盡,比起火氣剛猛新酒,要適服不少,你可以多飲一些。”
“還是來壇新釀的高梁燒刀子吧。”楊六郎沒有伸手去端酒碗,神情平淡道。
“我爬上爬下一趟頗費勁的,你就將就些吧。”張慶之裝模作樣揉著胳膊。
楊六郎端起酒碗,一口悶幹,立即有了反應,雖然人仍是穩穩地端坐不動,但雙手震顫不已,身上衣袍細碎地抖動,窸窣作響。
“不好受,就少喝點,少看點,少聽點。”張慶之關切道。
“是不好受,但痛並快意。一碗下肚,能暫時抒解心結,人事百年風輕雲淡;二碗下肚,兩腋起涼風,直上星河,今夕何夕。……”楊六郎伸手抓起酒罈子就要對著罈子張口灌酒。
“慢著慢著……”張慶之伸手攔著,“這酒可金貴著呢,喝完就沒了。”
再貴的陳年桂花釀,搜完大梁城裡的酒肆,大概還是可以找出幾牛車來的,張慶之這牛皮吹得有點過了,楊六郎張開大嘴鯨吞了幾大口,並不理會張慶之在旁神情古怪的模樣。
張慶之哭笑不得,這酒還真是喝完就沒了的。因為這酒是楊珍珠老爹楊老伍親自埋在樹下的,二十五年了,被張慶之扮作送菜小販混進楊府偷摸出來的。
是陳年桂花釀,也是女兒紅。
楊六郎居然沒有張慶之預料中那樣生氣惱怒,只是眼神複雜地斜了張慶之一眼,只是聽話放下罈子,倒了一碗端起來,低頭嘶的啜了一口,眯著眼細細回味。
酸苦辣鹹四味雜陳,獨少一味甜。
約莫是不夠勁,楊六郎把白瓷碗一放,還是抓起酒罈子灌了起來。
張慶之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本來去偷酒就是想刺激楊大個子去搶人的,不想卻成了他麻醉自已之物。
小半壇酒下肚,楊六郎已有五六分意思,身形不支,東歪西斜,全身顫抖,咬緊牙關,鼻下兩股若有若無的黑氣在蜿蜒搖曵,如掛著兩條甩不掉的長鼻涕一樣。顯然這就是楊大個子所描述的神魂和身軀都如在沸油中煎煮一般疼痛難耐,卻偏偏無法開口呼號哭喊。
張慶之擰頭著並排坐在一起的楊六郎,大個子新貼的生根麵皮,竟然染上了滄桑的味道。本來張慶之是照著楊家大院裡那幾位未成年男孩子的眉眼,把麵皮上的眉毛做成入鬂劍眉,被楊六郎改成了又平又粗的臥蠶眉,沒有意氣飛揚的靈逸,卻多了穩重內斂的韻味。
楊家需要一場大喜事,一改之前的儉約作風,大操大辦珍珠出閣事宜,別的不說,就是楊家宅院裡的豔若朝霞的牡丹,已經搬空了相國寺大和尚惠心禪師所種的一畝多地的各色牡丹。
倒是韓擒虎所住的那處陋巷裡,只有一根長杆子上,高高挑著著一盞紅燈籠,昭示著這裡的喜慶氛圍。
新娘要在正午之前的吉時出門。韓擒虎騎著高頭大馬來迎親,雄姿英發,後面跟著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那次曾與韓擒虎起衝突的陋巷潑皮,按他們的說法,這次能為珍珠姐姐抬轎出閣,算是還了珍珠姐姐這些年照拂的天大恩情,今年秋冬新投軍就死在西北也無憾了。
楊六郎眯著眼看著韓擒虎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由遠而近,跨入了楊家大開的正門。
珍珠的老爹楊老伍坐在正廳的高堂主位。一輩子侍候別人,當下坐著讓別人侍候,心裡七上八下,扭捏不安。
一對新人盈盈跪拜高堂,楊老伍老淚縱橫、雙手顫抖不停,話語全凝噎在口中,一個字也講不出口。
倒是坐在側位的老太太受了一對新人奉的茶酒,牽著珍珠的手,慈愛地叮嚀道:“倉中要常有積粟,院裡要常滿水缸。不要對自已的男人要求太多,特別是不能拿孩子要脅男人,過好日子,不要時常惦念楊家,雖然近在咫尺,一年只准歸寧二次,這是規矩。”
“要知足,不要老想著高官厚祿,遇到難事要捫著本心問一下,記住你是楊家女婿,為難的事大不了撂挑子不幹了,天波府三個字還掛著,就沒誰能怎麼著你。”老太太繼而嚴肅對韓擒虎說道,但眼神中仍掩不住歡喜和失落相雜的滋味。
楊珍珠蒙著蓋頭,看不見容貎,被柴郡主攙扶著從屋裡出來。準備上轎前,她稍稍遲疑了一下,輕輕抬頭向舊鄭門方向頓了一下,然後低頭上轎。
少年的楊六郎挽弓擎鷹,常從舊鄭門打馬入城,馬蹄聲驚得門樓上一群斑鳩倉惶飛起。每每這時,在楊家宅院的楊珍珠抬頭一看,便知道楊老六要回府了。
楊六郎看痴了,夢裡多少回幻現楊珍珠罩著紅豔豔輕紗嫁給自已的情景。
“楊大個子,珍珠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好女子,你就這樣放手了?真放得下?”張慶之用手肘捅捅楊六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