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虎的《海門稗鈔》裡清楚記載了大頌維熙三年冬至,在江南德慶郡,讀書人杜由杜芷舟和當地士子打了一場架,以及由此莫名其妙蔓延半年,最終演變成了席捲朝野、邊關和廟堂的大風波的始末。
當時從大梁城裡出來遊學江南的讀書人杜芷舟杜老二,先挑起事端打了人,惹了眾怒被圍毆時,撂下一句毒話,罵那些江南士子,是一群褲襠裡多了只鳥胸口少了兩坨肉,只會口舌嘵嘵搬弄是非的長舌娘們,自以為是,鼠目寸光。
不想杜老二的話還未傳出山水旖旎的小鎮,就變成了國子監太學生上門指著罵整個江南仕林,都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隔江唱後 庭的娘們。七十歲還納妾的江南仕林領袖朱夫子,那句詩友贈與“梨花壓海棠”的雅謔,被杜老二攥改為倒插蠟燭的“海棠壓梨花”的汙言穢語。
這樣的流言愈演愈烈,兩三個月間,江南輿情洶洶,大有一人一口唾沫淹沒國子監甚至大梁城的架勢。能騎馬耍劍的隴右、河南和山東的讀書人,向來看不起江南的羸弱文骨,便借題發揮,輕蔑回了“江南怨婦”四個字。
杜老爺更是可惡,聽說孫子在江南被揍了,更是直接罵了媚妍的江南仕林一句“再讀一輩子,也休想讀出個鳥來。”由此,南北仕林隔江對罵的大戲進入高潮。
高衙內在大梁城城西被殺的案子,刑部和京兆伊查了半年,也沒給高御史高老爺查出個屁來交代,高老爺高若訥喪子之痛未得平復,再加上彈劾各部的奏章也被皇帝和李棠溪聯手按下,高御史一腔刻骨怨恨無處發洩,加上隔三差五被家中瘋婆娘沒頭沒腦撓個花臉,一肚子無名業火,便精心泡製了一本妙筆生花的奏章,附和江南那幾個讀書人的說法,質疑起楊令父子中了北庭埋伏的事項。
天心難測,皇帝對這份字字珠璣無懈可擊的奏章歎為觀止,傳令在朝中文武傳閱,一時間弄得除了幾個明白人外,滿朝衣冠摸不著頭腦。
有幾個聰明的呂門走狗,擅自揣測了皇帝的心思,以為皇帝秋後算楊家的賬,便如嗑了五石散一般亢奮,跟著呂太爺的女婿後面,不分青紅皂白搖旗起鬨。漸漸挾裹著一些不明真相的糊塗蟲,成了大勢。能上廟堂議事的寥寥無幾的武官,拼了勢單力薄被群毆的風險,在殿外攔路破口大罵,還暗中派心腹,把事情一五一十傳到遼東、晉州、甘隴、西北邊關,東邊的呼延家、甘隴的折家,不惜擔當擅自調兵入京以謀逆論的罪名,各派了得力子弟,領著一幫能笑談飢餐人肉的親衛,懷揣著邊關奏章,回大梁城裡準備揍人,於是便演成了劍拔弩張的文武對峙。
因為看不得呂門走狗得勢,其他人便惶惶不可終日,廟堂裡又回到了高衙內被殺後的廟堂對撕。
朝堂上一片狼籍,皇帝不急不躁,疏遠了太子,也疏遠了後宮,批閱之餘,跟著曾師從武當山道士的侯玉階練起了五禽戲和吐納功夫。
在旋渦中的天波府楊氏一聲不吭,半句都沒有辨解。楊氏男人在西北死絕,一院子孤兒寡婦,有什麼好說的?這種事情,一百多年來,又不是第一次遇見。
有個在御書房當差的世交好友號不準高坐金椅的那位的心思,生怕在那位面前說錯了話,便跑來請教李棠溪。李棠溪一開始閉口不談,結果這人竟然轉身就跑去李棠溪母親面前,抱著老太太的腿直喊姑姑救命,在老太太的斡旋下,李棠溪只好給那個榆木疙瘩開了個蒙。
“西北警報入大梁時在驛道上摩肩接踵情景,你忘了?殿前禁軍是皇帝親自動議撥給楊令的,你忘了?皇帝在西北的監軍初一十五密函,你忘了?
這位榆木疙瘩茅塞頓開,又問一句:“高若訥自尋死路,這次怨不得別人了……”
李棠溪一巴掌拍在自已的額頭上,只好送佛送到西。
“高氏不會有事,皇帝不會動他,這條好狗,還得留著咬人呢。皇帝捨不得殺他,殺了他,呂門走狗還怎麼會自動跳出來呢亂咬呢。什麼時候呂氏真正作倒臺了,才是高御史高老爺的末日。”
廟堂上的紛爭,終於傳入了草野。百姓心裡有桿秤,比許多讀書明理的官老爺們,更清楚是是非非。
大梁城梁門外的雞屎狗糞巷弄,以及南薰門旁的兵校場,楊令在西北遭伏的話題,是個禁忌。有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人,在梁門外一處餛吞攤上吃麵,只不過是閒談中附和了高御史幾句,被那個帶了個孩子的寡婦攤主,將一碗滾湯的餛吞扣在臉上。
紅牆琉璃巷裡幾個經常被楊家孩子欺負得抬不起頭的失勢將種紈絝,在東邊的胭脂地裡尋花問柳,因同桌吃飯的幾個雲橋巷的豪門子弟,在談笑中不慎譏笑了楊家人,那幾個紈絝相互對視一下,就合力掀了桌子,把剛才還熱火朝天巴結的豪門子弟,結實地揍了一頓,回到家中,出乎意料不被收拾還被誇了幾句。
還有一件事,就是在大梁西邊的洛陽城裡,一個倚門賣笑的暗娼,一腳把一個江南士子踹爆了蛋。沒別的原因,就是楊家每年都有男兒經洛陽去西北,每年都有楊家訃告經洛陽回大梁。這個倚門暗娼,多次見過西去的青澀男兒縱馬馳過,身上甲手中槍,俊俏無比,東回的騎卒打馬經過,頭上白布,身上破衣,一路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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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的始作甬者杜老二,沿江東下來到了丹陽郡一個小鎮裡,夜雨迷濛,人疲馬乏,在一家酒肆裡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