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倚翠樓。
“青鸞啊,明日就是你嫁進慶陽侯府的日子。”
“人都說啊,這一入侯門深似海,往後的路媽媽也幫不了你。”翠姨撫了撫她頭上的髮髻,嫋嫋娜娜進了我的屋子,看我的神色裡幾分冷淡。
我抓緊了手中的大紅嫁衣不說話,那是魏信一早派人特意為我送來的,用的是滿京貴女難求的流雲緞,正是極好的料子。
翠姨見我不說話,也不見怪,只是漫不經心地把弄著她手裡的一支金線鳳釵,緩緩開口:“只是到底與你母女一場,也好叫你知道,一日為妓,終身下賤,你想要一飛沖天,可不要半路折了翅兒才好。”
話音未落,她手中那支釵已然被她生生掰斷了半邊翅兒,露出裡面的鐵鏽,這才叫我看出那些華而不實來,那鳳釵在半空劃出一個隨意的弧度,最後被她扔到我手上。
“不值錢的玩意兒,就送你做個陪嫁吧。”
我捏緊手裡那支粗製濫造的釵子,面不改色地接著這樣的羞辱,“多謝媽媽。”
翠姨冷冷看了我一眼,對我譏諷道:“不到黃河心不死。”
2
翠姨說錯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不是我。
事到如今,我憑藉淪落賤籍的身份嫁進慶陽侯府為世子正妻,再次回到京城貴女的圈子,我無疑是這場禍亂的勝者。
家門被抄,丞相嫡女淪為青樓歌姬,侯府世子卻要娶她做正妻
而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小倚翠樓裡的老鴇,一個廢太子私設的暗樁走狗,又有什麼資格同未來的慶陽侯世子夫人叫囂呢?
我垂下雙眼,細細撫平那華美嫁衣上的褶皺。
我叫許青鸞。
我曾是當朝相府千金,自幼生於榮耀,長於浮華,只可惜金尊玉貴的日子堪堪過了十幾載,我父親因為當朝奪嫡之戰中站錯了隊而被牽連下獄,相府一門百餘人口,男丁皆賜死,女子則淪落賤籍。
我從此就被送進倚翠樓當了藝伎,只是好在我還算機靈,在家門查抄之前,私藏下不少財物,偶一時保身還算寬裕,只是耐不住天長日久,又兼之身份落差的自尊消磨,鬱郁不得志,常常有自我了斷的心思。
這樣的日子我沒過多久。
我淪落倚翠樓的第二年,與我自幼青梅竹馬定有婚約的慶陽侯世子魏信從西北邊關回來,他不顧當時的老侯爺和侯爺夫人勸阻,自己私下來見我。
我當時由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一朝淪為青樓楚館裡的下賤藝伎,最最害怕的就是迎來送往之間遇見熟人,我雖為藝伎,不必像尋常妓子一般被迫賣身,但到底受不住達官貴人的磋磨,我深知,他們想要捏死我就像是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更何況我最在乎的也並非這一點,我更加在乎的是羞辱,我許家僅剩的一身傲骨是我的命脈。
即便淪落風塵,我仍然自視甚高,我的傲骨讓我同那些逢迎諂媚的女子看起來格格不入。
我不想讓魏信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不想讓他看到昔年與他郎才女貌的青梅淪落到不堪入目的樣子。
雲泥之別。
平生自詡潔身自好,從不學京都紈絝子弟流連花叢的慶陽侯世子為我接連三日來倚翠樓駐足,我每每避而不見。
“如今已是進了樓的人,無論從前是什麼身份,以後能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魏信像根柱子一樣站在倚翠樓門口等著我,來來往往許多女子上前搭訕也不見他理會一個,樓中有看不下去的姐妹私底下來勸我,“我瞧那郎君的意思,對你還算上心,你莫不如就見見他吧。”
“說不準,他願意贖你出去呢?”
我承認,我那時確實心動了一瞬。
比起留在青樓做個人人踐踏的妓子,我當然願意離開倚翠樓,哪怕從此做個尋常布衣女子。
但是我不想,我不想是魏信來贖我,假若是他贖了我去,那他要我怎樣呢?要我做妾嗎?要我做外室嗎?
他日後娶妻的時候我又要如何自處呢?我要一面跪拜她的妻子,一面設想自己也曾可以光明正大嫁給他的樣子嗎?屆時他的夫人又當真能容下曾經距離他正妻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我嗎?
說來說去,我到底是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魏信。
我暗暗咬碎了一口銀牙,我想,我哪怕是一輩子淪落風塵,也絕不願意接受昔年並肩之人的半點兒施捨。
許家只剩了我這麼一點兒血脈,只剩了我這麼一點兒傲骨,我絕無可能再為了活命而折腰了。
魏信看我的眼神但凡帶一絲憐憫,我都幾乎羞憤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