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白沫涵追來了。
平日被師父師兄捧在手心的明珠,一身風塵地想要帶他回家。她自己都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居然敢一個人在這亂世裡追逐千裡。
段玉樓被白沫涵追得心煩意亂。正此時,趙琬想要在趙王面前邀功,委婉暗示過他。比起親自帶兵出征的激蕩,在他心中更甚的念頭,是想借此躲開白沫涵的身影。
可誰知,趙琬會給他一份假的軍報。
地形圖是假的,斥候的探報是假的,敵情是假的,只有自己身後三千兵士,是真的。
他早已經殺紅了眼,沒空再去怨恨趙琬,只想要帶著自己身後這同樣無辜無知的兵士,逃出這個鬼地方。
趙國輸了就輸了,與他何幹?
原本,就沒人想讓他們贏,就沒人,想讓他們活著回來。
在青冥山上度過了十七年的段郎,原只是個紙上談兵的書生劍客。他的文章落不到真正的戰場上,劍術觀花拂柳,敵不過沒有路數只為殺敵的亂鬥。
他頹然倒在這一片大雪紛飛的荒蕪石谷。
他周圍圍上來一群敵人,將刀刃刺進他的身體。他已經冷得不行,感受遲緩,卻仍舊察覺到了渾身的痛意。他開始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痛的,而後閉上了眼睛。
他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感覺到有冰涼的雪落在自己臉上。
他的意識斷斷續續。有時昏沉,有時清醒,感到自己被人翻開又壓住,那是敵方在收殮己方的屍體。
過了很久,他們撤退,終於安靜。這世界,終成一片白茫茫的死裡寂靜。
又過了很久,他聽見有一道帶著哭腔的嘶聲,順著寒冷的北風吹到他的耳邊,依稀是一遍又一遍,喊著“段玉樓”。
他一下就聽出來,那是小涵的聲音。
他並不覺得小涵會來到這裡,也許這只是他的幻想。可他終於明白,臨死前最後一刻,他還是最想見她。
這塵世種種安排,須知皆早有定數。有些緣分既早有安排,那無論是步孚尹還是段玉樓,自然都逃不出這因果回環。
少年段玉樓在這一刻才驟然想到了從前的每時每刻,原來自己心中,也是喜歡師妹的。
如果不是喜歡師妹,他就不會覺得對不起師父和師兄,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沒有想明白,他就不會想要逃出青冥。
段玉樓終於害怕了,他終於害怕了,這半生懵懵懂懂,他就要死在這裡了,可他自詡聰明,他才剛剛想通,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這個遲鈍又愚蠢的段玉樓,帶著滿心的恐懼和滿身的寒冷,就此死在了這一處風雪呼嘯的山谷之中。
他死的時候,以為那聲“段玉樓”只是自己因為太過想念師妹而産生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一直哀哀懇求、苦苦等待的師妹白沫涵,其實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踉踉蹌蹌地走向他的方向。
只要再一會兒,他就不必抱著這樣虛無的遺憾和實際的恐懼,結束自己這一生了。
段玉樓到死都沒等到白沫涵來接他回家。
他死不瞑目,那隻不屬於他的左眼看著陰沉的天空,靜靜地動了一動。
在他身體裡,兩處分離的魂魄帶著此生的遺憾和此生的盼望,重新凝聚到了一處。
步孚尹就此重生。
他的神識控制了這具身體,強行挽留了段玉樓的意識,沒讓它立刻消散。
他知道段玉樓已經錯過了此生複活的時機,若他理智一些,就該舍棄這個活靶子,再歸於人世,徐徐圖之。
但那日風雪太大,段玉樓死前的恐懼太劇烈,而那邊跑來的白沫涵,哭得實在太傷心。
步孚尹看到他們,就想到了自己和彤華。他與彤華從來沒有過那般兩心相悅又安穩溫馨的日子,也許如果沒有這人間一世,他們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遺憾的不止是段玉樓和白沫涵,還有步孚尹和彤華。
步孚尹將這可憐的少年人的意識困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抹去了他死前的那些回憶和情緒,送他進入一場長眠。
就當是噩夢罷。
等這夢醒了,便能回到溫暖的世界。
等這夢醒了,白沫涵和段玉樓,還是好一對般配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