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 釋懷
斜陽穿過龜背紋窗欞, 在桌案烙下金紅交錯的光影,信封上的字被反射得模糊不清,張昂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 一手屈指叩了叩案幾,驚起茶盞裡沉浮的君山銀針。與他一張桌案相隔的陸聽瀾負手站在窗前,整個人陷在刺眼的光照裡。
他眯了眯眼, 不解地問:“陸閣老今日怎麼沒去遊山玩水?還有閑心找我來喝茶。”
陸聽瀾的背影動了動, 示意張昂開啟信封:“你不是一直在找榮蕁嗎?她目前在南直隸的鳳陽府。”
“你這是何意?”張昂派人南下打探過榮蕁的下落, 但一直都沒找到, 憑榮蕁一個人是做不到不留痕跡的,她身邊應有高手在。想著榮蕁與榮茵的關系,張昂第一時間就懷疑上了陸聽瀾, 可上次他已經拒絕過自己了, 怎麼又改變主意了?
陸聽瀾走回桌邊坐下,淡淡地道:“我想跟小將軍做筆交易,榮蕁身邊有我的暗衛跟著, 我可以把聯絡他們的方式交給你,以後他們就是你的人了。”
其實陸聽瀾今日不說,張昂自信靠著將軍府的暗探, 早晚也能找到榮蕁的蹤跡, 他語氣沒有什麼波瀾:“我知道陸閣老想要什麼, 你大可放心, 我長姐一日是陸家婦,將軍府就一日與陸家同乘一條船, 再說我也見不慣嚴懷山的黨同伐異。”
“不是這個。”陸聽瀾微微搖頭,端起茶杯低頭喝茶。他想過了,嚴懷山依靠泰興商行, 在南邊的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尤其是浙江和福建一帶,榮茵往西北去才是最安全的。而張昂的父親在漠北乃至整個西北的威望,都無人可及,只有將軍府願意出面保下榮茵,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來。
他又拿出一個信封,張昂開啟看了,裡面裝的是武定侯貪汙受賄的證據,武定侯一直都想讓郭家一脈在軍中獨攬大權,是不可能讓將軍府借軍功做大的,這幾年沒少聯合嚴懷山打壓將軍府,每年撥下去的軍餉很大一部分都到不了漠北。
張昂知道武定侯的把柄有多難抓,他回京這麼長時間都沒什麼收獲,陸聽瀾還不知費了多大力氣,往往籌碼越大,所求之事就越重。他往後遠離桌案靠在椅背上,略有諷刺地問:“閣老春風得意,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陸聽瀾皺了下眉,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來,以至於這般夾槍帶棒的說話,不過他也顧不上去猜了,神情嚴肅地道:“我若被抓,是決計活不成了,我要你答應我,我死之後,榮茵不會有事,將軍府會傾盡全力護住她。”
讓自己的妻子遠走,日後說不定還會另嫁他人,像他這樣運籌帷幄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這樣做的。張昂心中緊繃的一根弦突然就斷了,陸聽瀾怎麼可能不在意榮茵呢?恰恰相反,他就是太在意才會為她打算這麼多,與她和離,還她清白之身,讓她沒有後顧之憂的活著。
張昂沉默了好久,斜陽被拉長,光影照在他的臉上:“你不用與我做交易,即使沒有這些,我也會想辦法護著她的。”他本來就虧欠了榮茵。
這話是什麼意思?陸聽瀾是真的不舒服了,榮茵是他的妻,就算他要死了,也會給她鋪好後路的。
陸聽瀾喉頭滾了滾:“靠著這份把柄,至少可以保將軍府三十年無恙,沒有它,將軍府也是泥菩薩之身。”
能被溫文儒雅的陸閣老威脅,自己也算有本身了吧,張昂苦笑,跟他爭什麼呢。他站起身將兩封信收攏進袖子裡:“閣老的提議我答應了。”
陳沖送張昂出府,轉過水榭的太湖石,就看到對面青磚甬道上慢步行走的榮茵,琴書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殘陽在她松挽的墮馬髻上鍍了層金箔,發間的步搖輕顫,一如那年花朝節她頭上展翅欲飛的鳳蝶金簪。
“榮茵!”張昂大聲叫住她,此刻很想跟她說點什麼。
震驚的情緒漸次平複下來,榮茵無意識地輕撫小腹,那裡平平的,卻有了個與她有血緣羈絆的小東西,如今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了,原以為又要一個人走的,忽然就有人陪著她了,細細想來還是喜悅大過了其他。
“這樣軟和些,硌不著小公子。”琴心忙給榮茵加了個軟墊,“夫人,您高興過頭了嗎?怎麼笑都不笑呢,這可是個大喜事,太夫人和七老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本來七老爺就寵您,這下是真的含在嘴裡都怕化了。”
榮茵笑笑,聽琴心絮絮叨叨說了好些有孕該注意的事,回到陸府時天還亮著,她在垂花門下了馬車,慢慢往踏雪居走去。方才在車上她做好了決定,既然已經和離,這件事就沒有必要告訴陸聽瀾了,她要帶著這個孩子走,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好好地陪伴孩子長大。
至於陸聽瀾,他以後會有其他的孩子的,可是她只有這一個了。
“榮茵!”快要走到青磚甬道的盡頭,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榮茵回頭,那人逆光站定,她看不太清稍稍朝前行了兩步。
張昂抿了抿唇,從頭到腳仔細地瞧她,上次見她還是榮清成親的時候,在榮府的園子裡遠遠地看了眼,她被眾人圍著,笑得矜貴又淡然:“怎麼,不記得我了?”
榮茵確實有些意外,不過在陸府碰見張昂並不稀奇,畢竟張瀟在這兒呢,只是她嫁進來這些時日都沒遇到過,下意識以為他是為了四妹妹的事來,搭手福了福身,略微著急地道:“見過小將軍,天色不早,就不耽誤你回去了。”
張昂在漸濃的暮色裡輕笑出聲:“瞧你心虛的樣子,難不成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
榮茵一怔,正要說什麼,就見他擺了擺手:“行了,逗你玩的,路過見到覺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聲,你回去吧。”
他的樣子說不上來的怪異,榮茵猶豫幾息,點了點頭帶著琴書走了。
殘陽沉入歇山頂的飛簷,四周逐漸昏暗,張昂盯著榮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陳沖沒忍住咳嗽一聲。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後改嫁你家大人不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吧?” 張昂不耐煩地斜睨陳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胸膛卻敞亮了些許。罷了,榮茵有陸七護著,跟他早沒什麼關系,等事情了結,他再親自去鳳陽將榮蕁抓回來,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麼輕易的事。
陳沖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動,都說小將軍說話難聽,他算是領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間似的漏了半聲,陸聽瀾站在書房閣樓的漏窗前,攥著窗欞子的手背暴起青筋,簷下未滅的燈籠將垂花門前的馬車映得恍惚。
他看見榮茵在琴書的攙扶下上了車,登上車板,她似乎感覺到什麼,朝書房的位置望了過來。淩晨黛藍的天色裡,什麼都含混不清,須臾她鑽進了車廂,車輪轆轆碾動,從月洞門到影壁,車簾子一次都沒有掀起來過,直至馬車化作濃霧裡模糊的剪影。
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不知道榮茵能記得他多久,今後還不會不會想起他,但願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對她的好。陸聽瀾的喉頭猛地痙攣,窗欞的木屑紮進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對榮茵的好太少了,還不夠讓她一輩子記得他。
他這一生本就註定是孤獨的,是榮茵闖進了他貧乏的日子裡,讓他嘗到了甜酸苦澀各種滋味,現在不過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經歷了那樣多的世事滄桑,到了這樣的年紀,沒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只要她餘生過得好就好。冷風灌進衣袍,將疼痛吹散開去,陸聽瀾的神色漸漸歸於平靜。
踏雪居的院門大開,時隔一個多月,陸聽瀾終於又踏進了這裡,其實這期間他也回來過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睡不著了總要來看看榮茵,站在窗牖前隔著床幔,只能依稀看見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這一眼就足以支撐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過了,蔫吧吧落了一地,牆根下一溜兒的花盆沒有搬走,階前那株十八學士開在枝頭兀自晃著,花瓣殷紅。
陸聽瀾上前摘下,榮茵喜歡把花養在瓷瓶裡,放在梳妝鏡前或是圓桌上,她說每日起床看見嬌豔欲滴的花,心情也能好不少。後來他將書房裡開得好的蘭花摘下送給她,她卻反過來嗔他辣手摧花。
陳媽媽躲在碧紗櫥後邊悄悄抹眼淚,見他進來把手裡的東西拿給他看:“七老爺,夫人的繡活還沒繡完,怎麼突然就走了呢。”
繡繃上繃著未完成的嬰戲圖,金線繡的鯉魚才點了一隻眼睛,陸聽瀾接過來,指腹撫過細密的針腳,心也像被針紮般。他穿過板壁,將茶花放在圓桌上,掌心不期然碰到了光滑的硬物,拿起來看,是當初給她的那枚玉佩。
他倏地站直身子,開啟黑漆描金頂箱立櫃的櫃門,榮茵的衣裳擺得滿滿當當,他又轉身走向梳妝臺,將抽屜全拉開看,首飾盒裡的首飾都沒少,那些他為她置辦的東西,她一樣都沒帶走。
他踉蹌地跌坐在拔步床上,陳媽媽追過來:“七老爺,您叫陳護衛去把夫人追回來吧,現在還來得及……”
陸聽瀾疲憊地揮了揮手,打斷她,嗓音輕飄飄的:“陳媽媽,你退下吧。”
天將亮未亮,蕩下的門簾子擋住了曙光,他蜷進尚存餘溫的被衾裡,幔帳裡還飄著若有似無的玉蘭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