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第二日上午,船已進入兗州府地界。離老碼頭尚有好幾裡,運河被泥沙堵塞,船是過不去了,李雨良付了船錢,便和青猴兒扶著伍次友上了岸,在岸邊新開的
“運河客棧”裡住下了,李雨良和青猴兒每忙著給伍次友請醫生診病,侍湯侍藥十分殷勤。
康熙十年春,黃河上游由於猛然解凍,浩浩蕩蕩一河春水直瀉而下,于成龍雖治河有術,卻循的古法,只派大量民工清疏下游沉積泥沙,見效雖快,卻並不治本。
這次春汛驟至,猝不及防,便有幾處決了口,高家堰一帶淹死了不少人,大水過後,兗州府到處都是饑民,曲阜孔家的舍粥場,引來了成千上萬的饑民,瘟疫也隨著四面八方的饑民到來,而蔓延開來,伍次友久病之身,如何抵擋得住?
便又病倒了,溫熱不退,不思飲食,把李雨良急得團團幹轉。
“賢弟,”第五日傍晚,伍次友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微喘著道:“你往跟前坐坐,我有話將……”雨良忙答應著坐到床邊,問道:“哪裡不好受?”伍次友微笑著搖搖頭,道:“我這個人一聲過錯很多,罰我如此了卻,倒也並不冤枉,如今看來大限將至,拖累賢弟和青猴兒跟著白吃了這多日子的苦,這,這……”他輕輕咳嗽了兩聲,又道:“我乃一介書生,無物報你,這裡一方雞血青玉硯,原是皇上……琢了來親賜給我的……你拿了去,到北京尋著善撲營的魏東亭做個證見……不,不去也罷,留著它做個心念罷,日後你若能見到家父,把愚兄的事告訴他老人家,我也就瞑目了……”到此處,已是氣弱聲微。
李雨良心裡此時也不上是個什麼滋味,她一生縱橫江湖,仗劍殺人無數,要怎樣便怎樣,心裡從來寒也不寒,見過的人論千論萬,總沒有放在心上,待見了眼前這男子,自覺竟有些割捨不開了!
眼見伍次友垂危待斃,想起高樓詠詩,西窗燭談的往事,能不令人神傷?
怔了半響,雨良方泣道:“先生只管這些不吉利的做什麼?我李雨良上入地,總要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用不著了。”伍次友慘然一笑,
“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為?只有一事,縈我心頭已經多時,你若知道,務必告訴我……”
“什麼事?”李雨良看著伍次友的眼神,她有些惶惑了。
“雲娘是誰?”伍次友低聲問道。雲娘是誰,連青猴子也不知道,房子裡沉寂下來,半響,雨良突然啜泣起來,抽咽著道:“不瞞先生,我就是雲娘……是個女……的。”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盯了雲娘半響,舒了一口氣。
嘆道:“我明白了……‘雲(雲)’字‘娘’字你各取了一半……嗅,你為什麼要來自討這個苦吃呢?”
“先生得很對,不過來話長了。”雲娘道:“你如今身子不好,且靜養,等好些了,我從頭……”見伍次友閉目點頭,雲娘強忍著淚回到自己屋裡。
但這一夜雲娘不能安然入睡了,她是陝西鎮原人,祖輩力田營生,到父親這一輩,日子過得剛好一點,又糟了瘟疫,母親和姑姑在同一雙雙病亡,老父親眼睜睜瞧著沒法,便將雲娘賣了三兩銀子,給汪家當丫頭,草草葬了妻子和妹妹,當時的雲娘才九歲。
汪老太爺待人還好,並沒有虐待這個買來的姑娘,但不久,汪家出了一件蹊蹺的事,一下子使她大禍臨頭,汪家大少爺汪士貴是個布販子,常年不在家,主持家事的是汪老太爺年輕的續絃妻子汪劉氏和大奶奶汪蔡氏。
婆媳二人一向不和。自從二少爺汪士榮在貴州選了茶馬道臺,回家住了一個月,婆媳倆的感情突然好了起來,汪老太爺年老多病,成地躺在床上,有一,雲娘起得早,照例到太太屋裡端尿盆,她站在房門口輕輕喚了兩聲,沒人答應,便自己走了進去,誰知裡頭不但沒尿盆,並連太太也不再,正奇怪時,二少爺住的西廂屋
“吱”地一響,婆媳兩個笑嘻嘻地你擰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扣著衣襟出來,見雲娘呆呆地站在堂屋門口,便都變了顏色。
“賤妮子!”汪劉氏幾步過來,一把死擰住雲娘耳朵提起來。咬著牙罵道:“娘賣**的,這個時辰雞都還沒叫,你來獻什麼勤?”著便猛抽兩巴掌,打得雲娘嘴角冒血,汪蔡氏卻假笑著過來拉,一邊撫慰道:“你是才來的?沒有瞧見什麼稀罕事兒吧?”
“沒有,”雲娘委屈得嗚嗚直哭,
“就瞧見太太和奶奶……”
“嗯,乖娃……”汪蔡氏笑著道:“奶奶待你好不好!”
“……好!”
“太太,這娃可憐著哩,來了這多年也沒回家看看。”汪蔡氏對板著臉的婆婆道:“今兒叫她回去一趟吧?”汪劉氏
“哼”了一聲,一掀簾子便進屋去了,半響才:“瞧你面子,叫她回去,嘴裡若是胡唚半句,回來仔細著你的皮!”雲娘走後,並沒有再回到汪家,當晚下著大雨,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個男人拖到後山老松林裡反剪了雙手,綁在樹上,這老松林,一到夜間便有成群的狼來覓食,不等明,她便會屍骨無存的。
雲娘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怕人的夜晚,黑魆魆的松林裡,風雨呼嘯著,遠處一陣陣狼嚎聲,還夾著近處貓頭鷹的嗚咽聲……她恐怖得渾身麻木了,溼漉漉的頭髮緊緊地貼在臉上,遮住了雙眼,可她仍瞪著眼睛呆滯地看著前方,望著黑魆魆的峰巒,老爹的破茅棚就在那邊山腳下。
正當她恐怖得簌簌發抖時,兩個過路人救了她,一個是終南山黃鶴觀的清虛道長,一個便是師兄胡宮山,同一晚,汪家起了一場大火,噼噼啪啪直燒到明,那麼大的雨也沒有澆滅它,城裡人還編了一手歌詞,什麼
“火燒了**家”從火中逃出來的汪士榮便連夜趕回了貴州。李雲娘此番出山,原是出於一片好勝心,胡宮山在悅朋店收了被康熙賜死的郝老四為徒,回到黃鶴觀時,清虛道長已羽化了半年,師兄妹一別多年,自然有不完的話,誰料雲娘聽胡宮山起在京的情形時,倒被惹惱了:“師哥,別怪我你,你真夠窩囊!我看明珠這人,不是個東西,可你倒大方,把那位翠姑姐姐讓給他!還有那個伍先生和蘇什麼姑,你竟眼瞧著讓明珠給拆散了,虧你還是行俠仗義的人!”完啐了一口,便別轉了臉。
胡宮山這人遇強則強,遇惡則惡,遇善則疲軟,聽了她這番話只是苦笑:“師妹,你自幼上山,只偶爾走走黑道,並不知人間煙火事,你下去瞧瞧,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信!”雲娘道:“過幾****就下山幹個樣子回來給你瞧!”如今,她已經領略了人間世事,在層層密佈縱橫交織的三綱五常的絡裡,也開始掙扎了,她打算送伍次友回北京,逼明珠出面重新撮合與蘇麻蝲姑的事,連青猴兒也笑她太痴,如今伍次友重病在身,又識破了自己女身,該將如何處之呢?
在不知不覺中透曉了,雲娘猛然想起今務必要去請兗州名醫範宗耀來瞧病,一骨碌爬起身來,剛洗漱完畢,便聽門上有人問:“店主家,這裡可住著一位叫伍次友的先生麼?”雲娘不禁眼睛一亮,幾步跨出門來——來人幹黃臉,三角眼,倒八字掃帚眉,面容異常醜陋,——此人正是胡宮山,雲娘此刻見他,恰如飄零在外的遊子,在走投無路時遇到了自己的兄長一樣,嘴角撇了兒撇,終於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不要哭,不要哭嘛!”胡宮山回頭對身著道裝的徒弟郝老四道:“——清風過來,見過你師姑了!”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