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撲中文 周培公轉到後院,抬頭看日時,已過午時,聽得上房中人聲鼎沸,彷彿是在吟詩作詞,湊到窗欞前瞧時,是幾個鹽商和京師香山詩社的斗方名士正在扶乩,旁邊一張桌子上擺著一段綢緞並二百兩謝神銀子。他剛要開門進去,卻被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攔住了:“你先生是誰?這裡是劉丙辰老爺包房,請了當地名流大家……”言猶未畢,周培公早雙手一推,“譁”的一聲雙門開啟,大踏步走了進去,團團一揖問道:“哪位是劉丙辰老先生?”
正在扶乩的名士不禁愕然。當中坐著的一位六十多歲的山羊鬍子老者欠欠身子問道:“老朽就是劉丙辰,足下何人,到此何事?”
“某乃鄂中窮士周培公!”周培公一拱手,春風滿面地笑道,“少習扶乩,今見此地賓客滿座求神降壇,不覺技癢前來湊個熱鬧。”幾個名士一見他這幅寒酸模樣,便以為是來打抽豐的,搖著扇子愛理不理。倒是鹽商們見周培公雖衣衫破爛,卻氣宇軒昂,不敢怠慢。劉丙辰忙將手一讓,笑道:“既來了便是有緣。這裡沙盤扶乩俱全,誰請的神仙多,銀子便是誰的——這會兒正請不來乩仙呢!”
“請不來神仙降壇是符書不靈,符書不靈是心不誠。”周培公一笑,扭頭看了一眼剛進來的康熙和圖海,繼續道,“請諸位把心靜一靜,待我多請幾位神仙降壇!”罷,大步至神壇前,深深一躬,直起身揮筆一劃,端端正正寫了個“一”字,舉在手裡道:“子曰吾道以一貫之,此符專請文人學士,諸位好眼福,今日可以看到幾首好詩詞了!”一邊,便將符紙燒化了,在眼前扶了乩。只見那乩筆略一停,接著如飛般在沙盤上劃道:
寒江孤舟臥笛橫,潦水夾岸蘆花明。不向青雲覽金紫,卻來白沙尋幽靜。無情芳草無情碧,著意雲樹著意春。奈何老艄耳方聵,前舷不聞後聲鳴。
“好!”眾人不禁轟然喝彩,卻見木筆又批道:
吾乃康對山是也!
康對山原是前明弘治年間狀元,文名傾動一時,周培公這個寒儒竟一下子搬出這麼個大人物。鹽商名士不禁肅然起敬,一齊伏地跪下,祈禱道:“殿元詞華風采,已見一斑,求窺全豹。”
周培公不動聲色,那乩筆又疾書道:
予舊作已有半數遺忘,有揚州新樂府三首奉獻,請正之。
幾個鹽商不禁驚訝,五個香山名士拿腔作勢請了半乩仙,統共才做出兩首來。此人請來的康對山,竟肯如此賞臉!正讚歎間,那乩筆又大動起來:
借神債,望神拜,財神許我千金拜。不作閒官不作賈,買得雛兒作歌舞。雛兒歌一曲,黃金堆滿屋,雛兒舞一回,蜀錦高於臺!紅燭搖搖春夜短,傾盡千家萬家產。傾財破產莫愁苦,自由財神作債主!
寫至此,木筆略一停。眾名士忙得亂躥,爭硯奪筆撫紙磨墨,一句一句照著往下抄。
周培公仰著臉輕輕嘆息一聲,卻沒言語。諸名士齊聲讚歎,摘句引章的評介;鹽商們有的拍手相和,有的見周培公累了,遍捧茶過來。康熙已是看呆了,見神桌上有個瓦和尚端然跌坐,便指著道:“請乩仙以此品做題!”
周培公笑著點點頭,那木筆卻寫道:
我幼習儒業,未嫻內典,無垢大師同來,請彼代為捉刀。
略停一時,又寫道:
對山居士多事哉!老衲素不善此。既承代筆,卻要對山代為受謗矣——誤駕慈航海上回,風波湧斷講經臺。年來法成空相,願咒蓮池代酒杯。菩提露滴酒家杯,醉倒禪床氣未降。醒眼笑他諸佛手,可能一口吸西江?——晁四娘來矣,出家人只好迴避。
乩筆既然良久,在盤上又動了起來。寫了一盤又一盤,眾人跟著抄錄,待細瞧時,卻是:
痴和尚慣逃文債,卻拿奴家來現世。閨中游戲墨筆,是給外頭骯髒男人看的?還是晁一首康學士的給他們——琪花瑤草滿平皋,趁東風碧山重到。無人曉,先生指點山僮道:俺姓柳,怎不向愚溪垂釣?字東籬,怎不向菊傾瓢,終日裡過前溪,採玉苗; 沿芳岸,尋芳草。一泓水由山坳,步履千回百遭。非是俺破功夫尋煩覽惱,則俺半世英豪,酒債詩捕,湖海遨遊——只落得宋玉愁,文園病,兩鬢蕭蕭! 拋了吟毫、插了花標,休裝喬,豈不見懶嵇康養生無效,老黃公辟穀徒勞?朱門酒肉千家飽,有幾個風雅兒曹?傍虹橋、聽玉簫; 趁畫舫,浮仙棹; 陪官閣,吟詩草,舊家山何來閒風調?跳出了愁圈套,便是成仙料; 打破這啞謎兒,管教你先生笑倒!
此時眾人早已目眩神迷、顛倒如狂,周培公寫一句,眾人抄一句,讚一句,有的引喉按拍曼聲哦詠,有的嘖嘖稱羨不能自已。康熙見周培公兩眼中汪滿了淚水,不禁詢問地看了一眼圖海。圖海方已欽羨的目光註釋周培公,見康熙看自己,忙低聲道:“這不是康對山的了,是這位周先生自述心曲。”
圖海話音未落,周培公亂了乩架,仰哈哈大笑,笑得廳中眾人都是一愣。卻聽周培公朗聲道:“世上只有鬼蜮人、潦倒君子,哪有什麼狗屁神仙?這幾首劣詩,原是不才所作,竟騙了一大群博學之人!”
“他中魔了!”劉丙辰大驚,忙叫,“快燒紙,送康殿元回府!”著就叩頭。
“康對山骨頭都朽了,還會做詩?”周培公淡然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卷稿本,道:“不才有拙稿一卷,願呈諸位斧削!”
“哪有這個話?”廳中頓時大譁。幾個名士過來,接了詩稿,一邊新手翻著,一邊雜七雜八地:“這是詩麼?這是窮儒酸餡兒!”
“這裡該勒一大紅!”
“這裡該劃一粗槓!”
“這……這叫什麼?”
“這叫下氣通!”
怪話連篇、口疵手批,引得幾個鹽商捧腹怪笑。康熙便向廳角揀了一張椅子坐了,蹺腿靜觀。
突然,幾個名士不話了,相顧之間十分尷尬狼狽——原來他們看到了方才開篇的詩和新樂府。
再往下翻,晁四孃的曲子也赫然在上。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周培公從幾個發呆的名士手中取回詩稿,隨手向桌上一扔,笑道:“詞賦道,不足一談。某自負不羈之才,學成文武藝業,浪跡涯,本欲龍庭之上為君王效命馳騁,誰曾想過今日以此邀名——眾位也不必不好意思,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是九方皋,誰能識牡驪黃?古今積習如此,培公豈敢求全責備?”這一番侃侃而言,得眾名士越發汗流氣促,跼蹐難受。劉丙辰大笑起身道:“我湖北有此才人,潦倒京師,有失照應,此乃老兒之罪。周先生——請坐,泡好茶來!”
康熙見他們一個個慚愧的面紅耳赤,簇擁著周培公上了首座,便起身取過詩稿,一頁一頁地翻看:前頭是詩詞,再往下看,還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圖畫,還標著一些記號,用心看了半晌,終不知是什麼東西。圖海卻眼中放出光來,湊在康熙耳邊低聲道:“主上,此人確實知兵,此乃湘鄂川陝的圖志!”康熙心裡咯噔一下,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回頭安排一下。”正想起身離去,稿頁中又滑出一張紙來,康熙一看,字跡十分熟悉,上面寫道:
明珠賢弟鈞鑒:別來無恙否?兄自鄭州別後一路講學東去,甚安。此周先生陪公乃兄之文友,有文武濟世之才。弟職在近臣,得便可薦於主上試用。匆匆即頌
鈞安
伍次友旅次
康熙看著,手不禁有些發抖:此人懷揣伍次友的薦書,潦倒如此,明珠又近在咫尺,竟不肯登門投謁,憑這份風骨,便是倜儻君子!剎那間,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即刻召見周培公。康熙把稿和信放到桌子上,一聲不響走了出去。吁了一口氣,對跟出來的圖海道:“我們到那邊茶園略坐坐。”
“主上莫非等周某?”圖海道,“不如交給奴才——”話未完,康熙早已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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