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初交痴心女
青猴兒尋釁遇恩人
送走黃宗羲等人,伍次友仍立在河岸上,遠眺孤帆碧波,茫茫蒼蒼,不禁慨然長嘆:人間聚散竟如此無常!正想到傷心處,同來送行的李雨良忽然笑道:“伍大哥,我來安慶投親不著,也沒了去路,大哥你打算哪裡去呢?”
“我嘛,我本打算回揚州去家裡看看。據光地說,家父在外遊歷未歸,身子骨又好,倒也不必急著回去了,還想在北方待些日子。”伍次友沉吟道,“你既然投親不著,何妨結伴同遊?這裡離兗州府不遠,同去孔聖人家參拜一番如何?你若想到北京做事,我的朋友很多,薦了去,幾年就出息了。”
“那敢情好。”雨良抿嘴兒笑笑,遙遙指著遠處一座大廟道:“那邊像是過廟會,咱們在客店裡悶了幾天,一同散散心去吧?”伍次友抬頭看天色,已是巳時時分,便點頭笑道:“這河邊雪都融化了,沒什麼看頭,逛逛廟會也好,就便兒在那裡用點飯,過了午再回店。”說著二人下了官道,逕向西來,遠遠地望見黑鴉鴉的一片人群。
“伍大哥,”李雨良一邊走,一邊頑皮地踢著路上的小石頭,忽然問道:“你這麼好的才學,又當過皇帝的師傅,怎麼不留在京城做官,到處跑著玩?”
見到雨良這一身稚氣,伍次友不禁一笑,說道:“你可知道許由洗耳、陶潛避世的故事嗎?古代這樣的事多著呢。”
雨良像又想起了什麼,俏皮地問:“你沒有家室妻子嗎?”
“沒有。”伍次友深沉的目光遙視遠方,“不過,也可說是有過的。”
“那怎麼會?”
“會的。”伍次友被他這一問,心中隱隱作疼,臉上像掛了一層霜,冷冰冰說道:“形交而異夢同床,不若神交而遠隔關山。”
“哦!”雨良忽然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伍次友站住了腳,黑得發亮的瞳仁盯著這個年輕夥伴問道。
“一定是青梅竹馬之好!”雨良道,“可惜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兩個私下訂了終身,一個不娶,一個不嫁──可是的麼?”
這些話聽著太刺心了,伍次友眼中一下子汪滿了淚水,只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很標緻嗎?”雨良低著頭思索著又問。
“她不難看,卻也不是絕色佳人。”伍次友心裡煩躁,不想再沿這個話題說下去,便道:“這裡邊的事一言難盡──我們且逛廟會吧。”
大廟裡祭的非聖、非佛、非道也非神,更不是關聖君、嶽武穆,而是鍾三郎大仙。這個仙家,伍次友一路上聽說過幾次,究竟出在何典,就連伍次友這樣博學多才的人也一時尋思不來,只覺它的教眾夜聚明散,有些鬼祟,便在給康熙奏摺裡寫明瞭。當伍次友揹著手在廟前仔細看時,才知道這裡原來是一座破敗了的山陝會館,臨時改為廟,新換的黑漆大匾上寫道:
福祐一方
兩邊還有一副新寫的楹聯,一筆極漂亮的楷書,寫得卻頗有情致:
結什麼仇?造什麼孽?害什麼身家性命?饒你顛倒衣裳,此日自誇權在手。
貪盡了利,佔盡了名,喪盡了天理良心。看他橫行道路,一朝也有雨淋頭!
下款為一行細字:
中憲大夫知兗州府賜進士出身鄭春友恭題
康熙九年正月穀旦
伍次友苦笑著搖搖頭,不再進廟,扯了雨良踅到廟東來。李雨良卻不在乎這些,一邊走一邊說:“這裡真熱鬧,三十六行齊全了,竟比我們陝南家鄉廟會的人還要多出幾倍!”
伍次友笑而不答,忽然指著一堆人道:“那邊生藥鋪出謎語呢,咱們何不去湊個熱鬧,弄兩瓶蘇合香酒來吃?”雨良笑道:“若輸了就得買他的甘草、二花茶,大冷天的,我們抱一大堆涼茶回去,那才叫笑話呢!”伍次友笑道:“跟我來,哪裡就輸了呢?”說著,二人便擠了過來,抬頭看時,一面水牌上寫著:
荷塘缺水萬物齊眠昭君出塞
詩書長伴故土鄉情破鏡重圓
三省吾身仙樂繚繞並蒂之蓮
節操婦人金菊遍野發如墨染
項羽策馬群芳之冠愚公移山
另外幾面水牌上,密密麻麻寫的也是謎語。
伍次友略一沉吟,便勾了“昭君出塞、詩書長伴、三省吾身”和“愚公移山”四味,對夥計說道:“‘昭君出塞’是‘王不留行’;‘詩書長伴’是‘芸香草’……”店夥計聽他猜中,就遞出兩瓶蘇合香酒來。伍次友繼續猜道:“……‘三省吾身’乃是‘防己’;‘愚公移山’是‘遠志’。”
他一口氣都猜中了,夥計只好又拿出兩瓶來,笑道:“若都像先生這樣,小店半日就得關門了!”伍次友聽他話中的意思有乞情的味道,轉臉對雨良笑道:“得了彩頭就成,這兩瓶也夠我兄弟午間下飯的了,餘下的算我們賞了他藥店罷……”
正說笑間,便聽附近人聲鬨鬧,一片嚷嚷聲:“打,打!”又夾著小孩子的哭罵聲。伍次友迴轉身看時,一個十三四歲蓬頭垢面的毛頭小子從人堆裡擠出來,雙手捧一張蔥油餅狠撕猛咬,後頭一個瘦長個子像個擀麵杖似的,揮著通火棍喝罵著追趕……
“老冤家了!”藥店夥計見伍次友詫異,便解說道:“可憐這孩子,爹叫這家鋪子的掌櫃鄭春朋逼債逼死了,又把他娘賣到了廣東。如今鄭老闆兄弟放了知府,鄭老闆又是這裡鍾三郎會上的大香頭,勢力越發大得嚇人。偏這孩子也頑皮性拗,不隔幾日就要到他鋪子門上埋汰一番。”說著嘆口氣,“他又不肯遠走高飛,早晚得死到鄭老闆店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