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公!”早已守在橋邊的索額圖見他過來,滿面堆笑地迎了過來,“請在這邊與我們一同候駕。”吳應熊抬頭一看,見索額圖和熊賜履也是身著簇新的袍服,套著黃馬褂,並排地站在一旁,慌得連忙回禮,笑道:“吳應熊怎敢與兩位輔政同列,索大人不要取笑。”熊賜履笑道:“你別要客氣了,這是魏東亭方才傳下來的旨意,你是子至親,又是朝廷大臣,細論起來,我們這些人還無法同你相比呢!”
“索大人,”吳應熊見熊賜履拿著銅煙鍋要吸菸,忙從懷裡取出火拆子替熊賜履點燃了,又扭過臉問索額圖:“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明珠大人?去陝西還沒回來麼?”索領圖笑道:“早著哩,山、陝總督莫洛到山西去了,還沒有回西安呢?”熊賜履在不緊不慢地噴雲吐霧,冷冰冰地道:“這也有几几講,路上好走,回京就快一些,要是再遇上烏龍鎮那樣的麻煩事,不免就要多耽誤些日子了。”
這是指在烏龍鎮明珠用子劍斬西選官的事。索額圖一笑,別轉了臉。吳應熊心裡一沉,覺得這話頗難應對,無論是指責明珠,還是對吳三桂的西選權有所微詞,都是很不相宜的。他委屈地嚥了一口氣,笑道:“不管是吏部所任,還是家父所選,都是大清的命官。凡屬貪官汙吏,都在可殺之列。家父來信很誇獎明人人秉公執法,像鄭州知府那樣的害民賊,家父知道了也是容他不得的,不然,還有什麼理王法?”熊賜履笑笑,還想再什麼,索額圖忽然扯扯二人衣袖道:“二公禁聲,皇上就要出來了!”三人便不再話,將馬蹄袖一甩,挨次跪了下去。自安門至正陽門數百名在京供職的部院大臣、入京述職的外省大僚,見他們三人跪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也一齊跪下靜待大駕。
不一會兒,幾十名內侍列隊整齊地從城門洞出來,領頭的是毛子,大聲傳旨:“聖駕將到,百官候著了!”罷。拂塵一揚退了回去。緊跟著,內務府執事一聲遞一聲地傳了下去。
羽蓋已經出了安門。吳應熊是個有心的人,仔細檢視、前頭是四駕九龍明黃曲柄蓋,接著依次是翠華紫芝兩蓋、二十柄直柄九龍蓋(分為青、紅、皂、白、黃五色),八色純紫、八色純赤的方蓋跟在後邊……其時正值辰牌,麗日當空、微風剪拂,華蓋蟠飄帶舞,顯得十分壯觀。華蓋過完,便是七十二面宮扇,有寫壽字的,有繪雙龍的,孔雀雉尾,鶯鳳文采,一面面耀日眩神。接著是十六面大蟠,上頭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等字樣,還有四金節、四儀鍠氅、八旗大纛,旗上繪有儀鳳、仙鶴、孔雀、黃鵠、白雉等樣禽,遊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等瑞獸,看得人眼花繚亂。前頭儀仗已經過去很長,後頭的仍源源不斷走來。昊應熊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心裡想:“怪不得漢高祖看秦始皇出巡要感嘆‘大丈夫當如是’!”當他再轉過神來時,一百二十面門旗已經出完。魏東亭氣宇軒昂地騎在錯金鞍的黃馬上,後頭穆子煦、狼瞫,犟驢子、趙逢春帶著四十名侍衛,一色金甲戎裝,紅頂翠羽,數百名禁軍手持金鉞、臥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劍戟等浩浩蕩蕩隨後跟出。只豹尾槍是個單的,吳應熊已經知道另一枝賜給******了,不由得冷笑一聲。此時城內城外鼓樂動地,一片山呼,坐在頭輛輦上的康熙頻頻點頭招手示意。吳應熊瞧見康熙在注視自己,忙不迭地將頭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幾下,連呼:“吾皇萬歲,萬萬歲!”一直到車駕過完,他的頭方敢抬了起來。
直到晌午錯過,吳應熊才拖著沉重的步子,混在意興闌珊的百官中回到石虎衚衕。清客相公郎廷樞早在門上候著,見吳應熊悠悠盪盪地回來,忙迎上去笑道:“東翁回來了?雖不遠,磨了半也乏透了,怎麼不乘轎子?”
“不累。”吳應熊滿腹心事,淡淡答道,“大家都沒坐轎,太顯眼——對了,周全斌來了沒有?他過今日來拜的。”郎廷樞笑道:“早來了,照您的意思,安置在好春軒呢!”二人邊邊往裡走,曲曲折折進去,方到二門,忽有一人雙人拱著,連道:“少傅,辛苦!”一頭,一頭迎了出來。吳應熊用眼打量,來人身穿絳紅寧綢長衣、青緞子外褂,腳下蹬一雙京式快靴,一條半蒼髮辮從瓜皮帽後直垂腰間。此人正是這幾個月往這裡跑得最勤的工部員外郎周全斌。吳應熊客氣地笑著,一邊“累你久等”,一邊將周全斌往裡頭讓。
“少傅,”二人在好春軒前落座,周全斌用碗蓋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泡眼,單刀直入地開了口,一句話便得吳應熊渾身打激靈:“你知道麼?朱三太子已去雲南五華山令尊大人那裡了,不定那裡的文章做得比這場郊祭出巡還要熱鬧啦!”
“我不懂足下的意思。”吳應熊在京師做人質二十餘年,深通韜晦之術,心裡雖然吃驚,面上卻冷冰冰的,“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這位來歷可疑的朱三太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足下原是前明崇禎皇上週貴妃的本家侄兒,我也不明白你到我這裡來這些話是為什麼,不想聽,也不敢聽。如果足下不辭勞苦從西鼓樓來訪,就為這個話,還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他一氣了這許多方才停住,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打量周全斌的反應。
周全斌也在觀察吳應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胖胖的身體略嫌臃腫,細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極是忠厚朴拙,卻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習慣,十分簡捷地用一道“話牆”將他碰了回來。周全斌微微一怔,隨即似笑不笑地道:“不敢聽或許是真的,不想聽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後為何要一日一匹快馬飛馳雲南呢?可惜呀,要得到平西王的回話還要好些日子哩。你我兩家都是前明舊臣,素有舊交,何妨先聽聽我這一孔之見呢?”
吳應熊一邊聽,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桿中的油泥,不緊不慢地道:“北京地震,我擔心雲南也有震情,寫信問候家父,這有什麼奇怪的?”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傾道,“原來世子也擔心雲南地震?這和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萬歲又何必興師動眾地要駕幸五臺山祈福呢?”
“五臺山?”吳應熊眉稜倏地一跳,只有這一瞬間才能窺到他內心中的千丘萬壑,但這只是一瞬,他立刻恢復了常態,“五臺山乃佛祖勝地。到那裡去,足見我太皇太后和皇上憂民之心。”周全斌緊接著道:“豈止憂民,而且憂國!地震來自西南,變示警,西邊的******、南邊的耿家、尚家都來了。惟獨西南的令尊不來!吳世子識窮下,難道看不出聖上此行的深謀遠算?”著,便看吳應熊。吳應熊譏諷地一笑問道:“你才是識窮下!不知從哪裡撿來這幾句鳥話?”
“一是撫慰京師人心。”周全斌並不計較吳應熊的挖苦話,“二是去西路視察民情吏情。這西路可是平西王取三秦、向京師的通道啊!看來離下一步的撤藩將不遠了!”
吳應熊先是一呆,接著啞然失笑,指著周全斌道:“你的什麼活?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取三秦做什麼?家祖、家父為前明守了幾十年北大門,在至急至危的關頭才封了家父一個平西伯,歸順朝以後,一舉賜為王爵!你道我吳家和你周家一樣?”
“辣椒紅了值錢,人紅了危險。”周全斌今日決心要為朱三太子敲開吳應熊這扇門,所以毫不相讓,“世子方才講得好——西平伯已經是‘王’,這還不是紅極了的人?”
“放肆!”
“放肆?”周全斌立起身來,將瓜皮帽往頭上一扣,格格冷笑道,“吳老伯虎踞雲南,擁重兵、坐銀殿,尚不滿足。仍要揹著朝廷冶鐵煮鹽,鑄銅造錢,自徵糧,自選官,抗命不朝,這才叫放肆呢!”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何必著急哩!”吳應熊忙起身扯住,笑道,“把話完嘛。”
“也好。”周全斌見他軟了下來,不由有些得意,“皇上年紀雖幼,這機斷權謀,這聰明睿智你都瞧見了,豈容令尊長此以往?這次駕幸山西,對平西王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望平西王、吳世兄好自為之,恕不多言了!”著頭一仰,高聲吟道:
不與繁花競,寒苞晚更香,
數莖偏挺秀,嘉爾傲風霜!
“吳公,你知道這詩是誰給誰寫的?”吳應熊愕然道:“只知是聖上所作,寫給誰的卻不清楚。”
“甘文焜!”周全斌頭也不回,大聲道,“雲貴總督甘文焜!”完竟自揚長而去。
吳應熊揹著手站在臺階上,微笑著:“不送。”心裡卻在想:“你少爺沒打出的底牌多著呢,王八蛋,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