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乃是皇七子,聖上親封的凜王,可他身上卻沒有那種盛氣淩人的高貴之氣,相反,整個人溫潤得如同一塊暖玉。
只是他在眾人面前,總是以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示人,久而久之,好像行為方面看著倒也像個真紈絝了。
她偏過頭看著李熠:“嗯?”
李熠聽到了輕聲柳折枝的疑問,笑著問道:“如何?好奇?”
柳折枝卻是聳了聳肩膀,像是打趣一般揶揄:“折枝不感興趣。”
李熠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中帶著一絲悠遠,緩緩說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說也罷。”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好端端的天忽然變起了臉,原本晴空萬裡的,不知怎的豆大的雨點毫無徵兆地砸落下來。
百裡昀見狀,急匆匆扛著鐮刀朝著不遠處的草棚奔去,跑得足夠迅速,這才免得變成了落湯雞,只是還有些許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
草棚裡有其他農民剛剛跑進來,正胡亂拿著汗巾擦著身上的雨水,此刻還不忘給百裡昀遞了一條:“大人,擦擦雨水吧。”
百裡昀應聲接下,卻見草棚之下,還有一名褲腿袖管高卷,身上掛滿泥點子的紺青色男子卻樂呵呵地,不慌不忙地泡好了一盞熱茶。
噼裡啪啦的雨聲裡茶香四溢悠悠轉轉,讓這雨幕中的麥田之景倒是別有韻味。
百裡昀腳下帶著兩腳泥水,一路“吧嗒吧嗒”地走到桌邊。
他也顧不上許多,伸手就抓起陶碗,仰頭猛灌了一口:“蕭兄泡茶的手藝倒是不錯,看在這茶清香的份上,也就不賴你幸運,能趕在雨落前先回來泡了壺茶。”
雨落之前,蕭本有些口渴,便放下了鐮刀到草棚下拿起茶水準備解渴,不料竟是沒了茶水,這才跑了戶人家,要到了新茶,正泡著呢,雨落下了。
“也不能說是我手藝好。”蕭本穩穩地端著自己的陶碗,喝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說道,“探州芽茶雖在探州平常,可到了京都,卻實實在在是皇室才能喝上的了。”
“芽茶……”百裡昀隨手用汗巾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叉著腰呢喃,“今年天氣也著實奇怪,往年此時小麥早該收完了,今年卻是拖到了現在。”
蕭本又大灌了一口茶,這才施施然地說道:“往年啊知州都不與我們一道幫百姓收割,倒是百裡大人,非纏著我帶你來,我還真挺好奇的,你上哪兒知道我每年都來鄉野幫百姓割麥的?”
“要想人莫知,除非莫留痕。”百裡昀眉目微挑,笑著搖了搖頭,“永晏九年秋,麥熟於野,農者皆出,刈麥于田。朝起之時,東方未白,荷鐮負簍,疾行阡陌。及於麥田,但見麥浪翻金,麥飽粒盈……”
百裡昀唸的,正是蕭本前年所寫的文章《永晏九年刈麥於野》。
“誒誒誒!”蕭本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擺了擺,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我文章作的不好,當年科舉名次也不高,不過是偶然有感而發,記錄一下罷了。”
“科舉,選能讀書之賢才也,然為官,非獨需能讀書,會讀書之人,乃求可實心為百姓任事者,能急民之所急,憂民之所憂。蕭兄,在這一點上,勝狀元、榜眼多矣。”百裡昀輕輕放下手中的陶碗,目光中望向在一旁說笑的農人,農人們望見他看過去的視線,都樂呵呵地朝他們笑。
“知州大人。”一個還不足百裡昀膝蓋高的小娃娃跑了過來,奶聲奶氣地詢問,“您方才是在背蕭大人的《永晏九年刈麥於野》嗎?”
百裡昀蹲下身子,看著小娃娃稚嫩的面龐,說:“是呀。”
“我也會背!”小娃娃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蕭本也蹲了下來,摸了摸小娃娃的頭:“當真?”
他自是不信的,一來小娃娃估摸著這時候字還沒認全,二來他文風文筆著實一般,倒真沒可能被百姓口口相傳。
“永晏九年秋,麥熟於野,農者皆出,刈麥于田。
朝起之時,東方未白,荷鐮負簍,疾行阡陌。及於麥田,但見麥浪翻金,麥飽粒盈,眾人散於隴畝,俯身勞作。鐮起麥倒,聲動四野。壯者奮力刈之,速如疾風,老者雖力有不逮,然其志彌堅。
日懸於空,汗流浹背,浹於衣而濕於土。然皆不敢稍歇,蓋麥熟之期短,若逢風雨,則麥損於地,一年之勞將付之東流。
婦孺亦至,攜壺漿簞食,以餉勞者。飲漿食饃於隴間,片刻即複勞作……”
有貧者,田少而賦重,家無餘糧。見遺麥於地,乃拾之入簍,雖有慚色,然生計所迫,不得已為之。
其狀之慘,吾無不惻然。
吾觀刈麥之景,感民生之艱。
李長吉有言: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農者終年勞瘁,食不得飽,衣不得暖,而賦稅相逼,苦不堪言。
吾輩生於斯世,享安然之樂,未親農事之苦,念此,心有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