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嬤嬤趕到時,梅若雪正一個人坐在床上。
她瘦弱的身軀斜斜靠著床頭的立柱,像在風雨中飄搖的浮絮,手中捏著兩張不知寫了什麼的紙,小臉比紙還蒼白,一雙眼空洞地怔愣,光是這幅樣子,已經足夠惹人心疼。
“我的姑娘,你、你怎麼會……”霍嬤嬤霎時便紅了眼眶。
這幾日她那酗酒又濫賭的丈夫兒子不爭氣惹了禍事,她忙著回去料理,剛巧不在梅若雪的身邊,方才剛一回來,就聽說梅若雪惹家主生了大氣,竟到了將她禁足在房中的程度。
“是我,我異想天開,竟以為主動向他們提,他們會肯。”梅若雪抬起頭來,目光接上霍嬤嬤的,將手中的紙,放在了一旁的床頭櫃上。
霍嬤嬤卻怔住了。
眼前的梅若雪,還是那瘦弱不堪的身軀,還是那蒼白如紙的小臉,但只這一眼,竟讓霍嬤嬤心中那點憐惜,化作了震懾。
她不一樣了,梅若雪不一樣了。
霍嬤嬤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那兩張紙,掃讀著,又聽梅若雪道:
“嬤嬤,我已經下定決心和離,離開這奚家,你莫要勸我。采薇是對的,我早就該想通了,天大地大,我為什麼一定要把奚子瑜看作全部?”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霍嬤嬤讀著信,那葉氏也不過是聽說梅若雪再次有了身孕,特意在半路上寫來恭喜她、囑咐她好生養胎之類的話,至多不過是提了一些葉氏在外不安分亂晃蕩的事,怎麼就成誘騙她和離了?
梅若雪自是看穿了霍嬤嬤眼裡的疑惑,搖了搖頭:
“采薇並不知我這般處境,當然不會直接勸我。”
她說:
“只是,我讀到她在應天和上京路上的見聞和趣事,覺得熱血沸騰,難以自抑。采薇的前夫還不夠好嗎?多少姑娘羨慕她可以得到這萬裡挑一的郎君,可她當年,寧願隱姓埋名,也堅決要和離,堅決離開京城。”
霍嬤嬤的臉皺成了一團。
“這些年,生下琛哥兒後,采薇在青蓮書院教書、寫作,我眼看她比剛來時一天天的好了起來。”梅若雪不疾不徐地說著,眼中流淌的全是欣慰和豔羨,
“她自由自在、做著她喜歡做的事,不用看夫君的臉色,更不用沒日沒夜侍奉公婆,就算把唯一的兒子留在東流,她也要堅持上京、看望生病的閨蜜……這樣的灑脫,這樣的日子,為什麼我就不可以有?”
而霍嬤嬤早就被這番話驚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呀呀,我的姑娘,我的好姑娘喂,你怎麼這麼糊塗啊!”
梅若雪自幼便被奚老太爺做主接到奚府來生活,從那時起,霍嬤嬤便伺候在她的身邊,這姑娘聽話、懂事、對誰都溫和可人,對長輩更是低眉順眼,也是最守規矩的人,什麼時候竟生出了這般不可理喻的想法來?
霍嬤嬤又驚又氣,手中來自葉采薇的信紙彷彿就是讓梅若雪著魔的罪魁禍首,她狠狠將其揉作一團,急吼吼道:
“我的姑娘,那葉氏的話你怎麼能當真呢?你想想看,若不是她,七爺怎麼會去京城三年,回來就變了?七爺怎麼會做出那麼多荒唐事?又怎麼會不把你生養的哥兒姐兒放在眼裡,只當那琛哥兒是親生?像葉氏這樣的異類,遲早會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努力給自己順氣:
“葉氏自己便是最最不安分的人,夫為妻綱,夫君便是妻子的天,妻子聽從夫君的話是天經地義,哪有妻子自己和離的?女子的本分就是在家相夫教子,為夫君打理後宅,又哪能在外拋頭露面?”
“可是嬤嬤,你自己的夫君酗酒濫賭、扶不上牆,你不也到奚家做工、拋頭露面,想靠著我謀得一份保障?”梅若雪晶亮的眼眸看著霍嬤嬤,“難道這些,都是你聽從你那夫君的建議?”
“我的姑娘,你怎麼能和我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的夫君再如何,都是我該受著的,我不會與他和離,他們父子倆也根本離不開我……但姑娘,你的夫君是什麼人?你現在就在正道上躺得好好的,睜大眼睛看看吧,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奚家七奶奶的日子,你若執意糊塗下去,這七奶奶的位置騰出來,有多少人爭著搶著要?”
“爭吧,搶吧,頭破血流吧,競爭吧,她們誰愛要誰要。反正奚子瑜,我不伺候了。”梅若雪的語調冷了下來,“嬤嬤,我不勉強說服你,但若你不願幫我,也請你不要將我的想法,跟任何人提。”
梅若雪是偏要“糊塗”到底的——
不僅要和離,她還要親手把和離書,交到奚子瑜的手上。
不就是京城嗎?她為什麼去不得。
連兩個孩子她都能捨下。
在東流碼頭上船,一路沿長江順流而下,至鎮江附近與京杭大運河交彙,改道,可一直北上至京城。
梅若雪第一次離開東流、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坐船,在行船剛剛啟航不久,她就止不住難耐嘔吐。
但也因此被人認了出來,還是葉采薇的學生,她記得叫佟歸鶴的:
“七奶奶,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葉采薇被帶入的房間,並不是當年與容津岸婚後所住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