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子瑜算著見雁離開東流的時辰,思來想去仍舊不放心,連夜出奚府到別院去,守在葉琛的床前,整整一個晚上沒闔眼。
別院的婆子婢女見他周身陰雲,誰也不敢上前請示,葉琛難得睡了個懶覺,睜開眼,卻見鬍子拉碴的奚子瑜,枯坐在自己床前。
“七叔叔……”葉琛揉著惺忪的睡眼,想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口齒囁嚅,就被奚子瑜拍了拍小臉:
“乖,七叔叔來看看容安,容安睡得香甜,七叔叔也放心下來。”
因著午間還有要緊的應酬,奚子瑜陪葉琛用完早膳後,要回奚府一趟,沐浴更衣。
收拾完出來,他又去探了探自己的一雙兒女,被兩個孩子纏得好不容易脫了身,片刻也不想多待,準備出門。
經過自己院落的廊角,聽到兩個女聲。
“奴婢打聽到了,昨晚上七爺被大老爺叫走後,又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兩個人大吵一架,但七爺沒在大老爺那邊歇,奶奶哭了整整一宿,方才七爺不知從哪裡回來的,還穿著昨晚的衣裳,奴婢委婉提了,他去看了哥兒姐兒,但一點也沒有去看望奶奶的意思,會不會……”年青的女聲擔憂極了。
“休得亂嚼主子舌根!奶奶和七爺的婚約是老太爺定下來的,奶奶為七爺生了哥兒姐兒,現在肚子裡又有一個,這幾年奚府上下靠她一個人操勞,這些七爺心知肚明,他不過是一時意氣,和奶奶好著呢。”
說話的是霍嬤嬤的聲音,
“一切只要等到葉氏回來,把葉琛帶走,那對母子徹底離開東流,就會好起來了。”
“嬤嬤說得對,可是葉氏什麼時候能回來呢?一個女人不守婦道,天天在外面,還把自己的親兒子留給七爺和七奶奶照顧,真是恬不知恥。”
“還好奶奶未雨綢繆,略施小計,就讓葉氏同意徹底離開東流,她也早就處理了葉氏的田莊和店鋪變了現,只盼著葉氏早點回來,早點回來就早點了結。”
奚子瑜再也聽不下去,現了身,雷霆震怒的模樣,把兩個女僕嚇得不輕,直直跪下。
“適才的話,全部說清楚,什麼略施小計?什麼離開東流?”
梅若雪活了二十三年,早已把忍氣吞聲刻進了骨子裡,尤其是在奚家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更是生怕行差踏錯一步。
她第一次忍不住對攻訐和指責陰陽怪氣回嗆,就是對自己的夫君奚子瑜。
這個與她青梅竹馬的男人,她從小仰望視若神明的男人。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奚子瑜也早就習慣了她的仰視、她的忍氣吞聲,而她溫婉小意的面目突然變得猙獰,他為夫綱,果然受不了。
受不了就要用更刺耳的話語來指責她,梅若雪同他吵完,一個人蒙在被子裡,不爭氣地流了一整夜的眼淚。
一直到了清晨時分,她才模模糊糊睡去,和之前的幾晚一樣,她睡得很不踏實。
還在襁褓中時,她的父親便因為救奚子瑜的生父而丟了命,從她記事開始,人生所有的時光,都是在奚府上度過的。
寄人籬下,冷暖自知,但與奚子瑜有關的回憶,大多數卻是溫暖又柔和的。
世家公子,才色雙絕,翩翩少年郎意氣風發,也是用十裡紅妝,將她娶回家的兩榜進士。
旁人的求而不得,是他的唾手可得,傾慕與依戀早已習慣,仰視他,享受他待自己與眾不同的溫柔。
男人的身影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偉岸,卻也越來越閃耀而模糊。
梅若雪掙紮著睜開眼,夢裡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奚子瑜坐在床邊的繡凳上,往右塌下,右手肘支於膝蓋,長指扶頤,一隻眼隱於指縫,一隻眼斜斜睥睨,目光陰沉沉壓過來。
“梅若雪我問你,”見她醒來,奚子瑜當即開口,
“在我外出的這段時日裡,你是不是揹著我,陰謀把采薇母子趕走?”
當桃花眼不再深情款款,往日的所有光采都化作了冰冷的利刃。
梅若雪仍舊側躺著,旋轉的視線裡,奚子瑜大剌剌坐在繡凳上的模樣,像一口沉悶的鐘,喑涼的鐘聲,黑壓壓過來。
“八年前,你遠赴京城,入國子監求學,無論書信還是偶爾回來,都待我冷淡異常;五年前,你帶采薇回東流,曾經向我坦白,說你移情別戀愛上了采薇。”她溫聲細語地說,好似在講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早已對你說過,如果你要退婚,我可以出面,向奚家的長輩承擔一切後果。”奚子瑜面色未變,一字一句說,“你最終還是選擇履行婚約,我們順利成婚。”
梅若雪盈盈望著自己的夫君。
“成婚之後,我哪裡做得不夠格,哪裡對你不夠好?”奚子瑜支頤的長指顫了顫,
“奚家的中饋交給你,伯父伯母疼你愛你,宗族旁枝那麼多房人,哪一個不給你面子?下面無數僕從婢婦,誰敢不敬你七奶奶、聽你發號施令?”
梅若雪清婉的臉上勾出笑容:
“是啊,以我這個小破落戶出身,本來是根本高攀不上你奚家七爺的。都怪我那趨炎附勢的爹爹,救了你的父親,這才幫我搭上了高枝。三年,你當然隨時隨地移情別戀,也可以拿出你大丈夫的擔當來承受退婚的惡果,是我貪得無厭,捨不得這些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我一心要做人人敬畏的七奶奶,代價就是要對你們俯首帖耳,任你作踐、任你欺淩,對嗎?”
越是平靜的控訴,越是淹沒了徹底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