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搖了搖頭,低聲:
“這次他們來得匆忙,準備好好在應天遊覽一番,我大難不死,想一個人在外面逛逛,再回東流……容安,你願意陪我逛幾日嗎?等我們返回東流的時候,你阿孃差不多也剛好到。”
佟歸鶴是葉琛的救命恩人,他的話已經說到了這裡,葉琛又哪裡能拒絕?
這本來也是他第一次出遠門,知道娘親平安無事,玩心便也起來,歡歡喜喜答應了。
東流在應天的西南方向,從應天至東流,可行水路,沿長江溯洄而上,比行陸路要慢上幾日。
佟歸鶴與葉琛一大一小,至應天城外的碼頭,上船。
葉琛既是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坐船,縱然頭懸著教養,也實在難以抑制男孩的本性。
船舶大過馬車數倍,光是高高慫起的桅杆和船頭,就足以令葉琛兩眼放光;行船和行車截然不同,乘風破浪,逆流而上,多有豪邁壯闊之氣,蕩胸生層雲。
葉琛趴在船舷上,從日正看到日落,任江風將小臉吹得發幹,船頭的探燈高高掛起,壯闊的江水變得黑漆漆深不可測,他才依依不捨地進船艙休息。
這個時節,剛過八月十五的中秋,還未徹底褪去暑熱。
白天的時候,葉琛總是半步不離船舷,兩岸的江景變化多姿,令他目不暇接,心意激蕩,忍不住和佟歸鶴討論起那些,自己只在書本上讀過的詩句。
佟歸鶴不由想起中秋宴的時候,葉琛的生父容津岸,用蘇詞和柳詞嘲諷挖苦他,將他駁得顏面掃地,幾乎無處遁形。
與葉琛再論,這稚童雖只有六歲,然滿腹經綸,佟歸鶴半點不敢輕視。
兩人初談及“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1”和“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2”,各自感嘆不太應景,又說到“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3”的悽涼哀婉;
而提到詩仙的那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4”之描寫眼前的壯觀景象恰到好處時,佟歸鶴忽然想到了什麼。
“明日,行船將路過太平府當塗縣。詩仙一生遍遊天下,曾七次遊歷當塗,晚年更是定居於此,傳聞他後來採石磯醉酒撈月,詩魂長眠。5”
說到這些,佟歸鶴胸中的鬱悶掃空大半,浪漫激蕩,“容安不若與我一併在當塗下船,好生遊歷一番,拜訪詩仙墓冢?”
葉琛欣然應允。
但誰知,剛剛下船登上碼頭,遙遙便望見了另一個故人。
“七叔叔!”葉琛眼尖,一下看見,脆生生地喊。
奚子瑜聽到熟悉的童聲,心下一動,不可置信地回頭,見葉琛平平安安地坐在一個臉熟的青年懷裡,立馬喜出望外。
接近三個月以前,他離開東流,外出經商辦事。
這兩年他變了不少,愈發一門心思撲在經營生意上,這次也並不例外。原本按照計劃,他還要大約兩個月才能歸家,誰知某一日,有相識之人自東流來,告訴他他的兒子被人販子拐走、下落不明,他留在家中照料的妻子梅若雪遍尋無門。
奚子瑜原本只是有些擔憂,但看到來人懷中的畫像,登時如同五雷轟頂,抽幹了所有的精氣。
葉琛……葉琛丟了!
葉琛怎麼會丟了呢?葉琛是薇薇的命,薇薇會如何?
奚子瑜再也找不回半點的理智,就算手中即將談成的生意價值萬金,他也毫不留情丟下,馬不停蹄往東流回趕。
他根本不敢想象又忍不住想象,失去了葉琛的薇薇會怎樣崩潰絕望……
會,會需要他嗎?
奚子瑜的心快要急得燒起來了,幾乎是披星戴月趕路,誰知道竟然會在當塗的渡口,巧遇平安無事的葉琛。
他大跨步走過去,餘光打量著那個抱著葉琛的青年,心頭卻莫名飄起來一絲酸酸的、不舒服的感覺。
同時,葉琛也從佟歸鶴的懷裡跳了下來,等到奚子瑜過來的時候,他正好站在了兩個男人中間。
不知道為什麼,葉琛總覺得他們之間來往著敵意,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又覺得自己在亂想。
“七爺,”佟歸鶴當然認得來人是誰,自己臉上的傷痕青紫猶在,他略略施了個禮:
“一路風塵僕僕,竟也他鄉遇故知,在下佟歸鶴,見過七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