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門外看守的禁衛低語了幾句,然後便進了止水閣。司徒嫣看他跨過第一進院子,心中暗道不好,他莫不是要去書房吧?那幅畫還在裡面,他這個時候去會送命的!
那幅畫,是隻為史詠泰一個人而準備的。司徒嫣已經忘記了,以畫殺人這樣的念頭到底是因何而起。多年來,她採毒製毒,甚至以身試毒,落得這副痛病纏身的模樣,都是因為她想擺脫史詠泰那惡魔。
在這世上她只有一個親人,便是家中已經年過七旬的奶奶,可她如今卻不知道奶奶身在何處。史詠泰威脅她,只要她為他做事,奶奶便可無恙。否則,她稍有異動,奶奶就會喪命。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唯求可以先下手為強,神不知鬼不覺殺了史詠泰,而且必須一擊即中。
她用的是一種獨特的殺人方式。
她將提煉出的劇毒融進一塊墨裡面,當她磨墨作畫,畫出來的畫也就有了劇毒。但那種毒必須在遇水或受潮的時候才會化成一種無味的氣體逸出,其擴散的範圍也不會太廣,大約十尺見方。人在毒氣之中並不會自察,但時間稍長就會因為吸入過量的毒氣而心痛如絞,慢慢死亡。
司徒嫣每次作畫,因為要磨墨,墨沾水會令毒氣逸出,所以她都需要事先吞服解藥。等墨汁一干,畫便成了尋常的畫。而一旦下雨,且下雨的時間較長,空氣足夠潮溼,畫中的毒就會再次逸出。
她畫了一幅猛虎下山圖,假意討好史詠泰,史詠泰也將畫掛在了他的書房。本來萬事已經俱備,只欠潮雨,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在大雨到來的前一天被扣押了。昨夜憶寒將畫盜回以後,他們還沒來得及處理,她記得她逃走之前是將畫混在書房裡的那一堆畫卷裡的,此刻已經落了幾個時辰的雨,潮氣已足,劇毒想必已經逸滿整間書房了。
司徒嫣急忙出了客棧,繞到止水閣後巷,攀在牆頭一看,裴崢果然進了書房。她見他緩緩地走到那幅流水浮燈的掛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幅畫。微微張合的嘴唇,念出的只有兩個字。
阿嫣。
她微微一嘆,見他在一直在畫前站著,時間再長一點,只怕他就要中毒了。她撿起一粒石子兒彈在門檻上,他聞聲一看,正好見牆頭的人影一閃而逝,他便衝出書房,朝著她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司徒嫣的武功不及裴崢,幾番追逐,她終是在一間破廟被他截住了。密集的雨灑了她一身,連發尖都在滴水。可他竟然是撐著傘一路追過來的,仿如閒庭信步,渾身沒有沾半點雨水。
司徒嫣咳嗽了幾聲,上前搶了他的傘:“有傘也不給我遮著,瞧我這身狼狽的。”八年的天涯,一瞬咫尺,開口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裴崢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可是,面前的女子瘦骨嶙峋病容難掩,雖有弱柳扶風的嬌態,卻還是令他看著心疼。“阿嫣,你還好嗎?”
司徒嫣道:“好!你不追我,我更好。”他說:“你不跑,我便不追了。”她回他:“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他向來說不過她,便直接問道:“昨夜從止水閣逃走的人是你?”她說:“是我,你們一群人凶神惡煞闖進我家裡,還牽著幾隻惡狗呢,我最怕狗了,當然得跑。”他問:“那你可知道我們的來意?”她好笑說:“你的事情,你怎麼問起我來了?”他說:“大將軍府失竊,丟了一幅畫。”她故作驚訝:“丟了畫就到我的畫室裡找?那要是將軍的女兒丟了,你們去哪兒找?緋煙樓還是怡紅院呢?”
他有時挺惱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態度的:“阿嫣!那道石門背後藏著什麼,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東御府已經在找止水閣的主人了,幸虧你今日遇見的人是我,換了是別人,你若失手被擒,我就算是都尉,也不能徇私偏袒你。”她嬉皮笑臉道:“那就是說你現在可以偏袒我了?放我走唄?”
裴崢瞪著她:“阿嫣!”
她聳了聳肩:“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
他氣憤道:“沒什麼可說的?那你至少可以說說,八年前你為何突然失蹤?這八年你去了哪裡?你一時是教坊的歌姬,一時卻成了官家的丫鬟,現在竟又賣起畫來。你的身份到底是什麼?當年你一直要我們不過問你的來歷,不光是對我,就連對寒琅大人你也從來不曾坦白過!”
寒琅。好久好久,都沒有從誰的嘴裡聽到這兩個字了。這兩個字,在八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在她的夢囈裡,在她的哀思裡,也在她每次喚著憶寒的時候,一遍一遍刻過她的心上。
憶寒,憶的便是他,寒琅。
寒琅已經不在了。這蒼茫的人世,他是她懂情以後第一次心動過,也是唯一一個心動過的男子。
可是,他給她的,卻不過是知己二字。
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在裴崢之前,寒琅是東御府的都尉。他的冷傲和威嚴,他的睿智與機警,還有他輔佐帝王,屢建奇功,年紀輕輕已是萬人之上,一切的這些,令他在整個琰昭國都是如神話一般的存在。
司徒嫣愛上了那個神話。
而那個時候,十七歲的裴崢是寒琅身邊的右副使,也是寒琅最看重最信賴的手下。對他而言,寒琅不僅是他尊敬和崇拜著的人,甚至是他想成為的一個人。可是他一直都知道,眾生芸芸,獨此一個寒琅。
他成不了他。
就如同他總是無法取代寒琅在司徒嫣心中的地位一樣。
他還沒有告訴過司徒嫣,其實,那年的碧水之畔,他第一次看見她,見她玉手纖纖將一盞盞浮燈推入水中,回眸對他盈盈一笑,那笑容便烙進了他的心裡。
這麼多年,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