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非的身體有些佝僂,但他的神情並不呆滯,聽蘇景直接說他‘裝’,葉非唇角勾勾、帶出了幾枚笑紋:“裝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我從來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為何不再裝得淡然些、傲氣些。”
這樣的說法蘇景第一次聽到,仔細想想。原來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不稀罕,乾脆就裝得更不稀罕些。
蘇景為把麒麟石收回:“一無所有,何談可要可不要?”
何為可要可不要?
滿滿一桌菜,足夠酒足飯飽,飯館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來的一道好菜就從‘可要可不要’變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無所有啊也看怎麼說了。”葉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濃厚:“從我降生,我有什麼?我有個爹,不如沒有。”
“我殺六耳父,浪蕩於世。被雲遊人間的商照六看中,引入離山門牆,修道參天。我修行了,我有什麼?我有個師父,我有個門宗,我有一群同門,但是漢人的師父、五圓人的門宗,我卻不是五圓土著。門宗、師父,不如沒有。”
“師父說除惡務盡、斬草除根。我刺他一劍反出門宗,茫茫天地卻無我藏身之處,我有什麼?你師尊陸角親自下山緝拿於我。我有個始終緊隨背後、追殺我的兇猛人物,不如沒有。”
“追殺。其實不算追殺,根本是貓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斬殺了我,可他故意放過機會,一次又一次、趕著我四處逃竄。開始我只想逃,結果被他的輕慢逼出真火,設伏、反擊、陷阱、偷襲全都沒有用處,初時我還以為是他太過精明步步提防,後來才發現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沒提防,我也根本就傷不了他,就好像螞蟻再怎麼用盡心機,也傷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沒有。我有不甘,不如沒有。”
“不管怎麼說,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絕不會做,既然鬥不過他,我就另想辦法還在離山修行時,有次我出宗遊歷,於一座荒廢的散修洞府內尋得一道妙法換皮之術。比著什麼畫皮幻行法術都要好用得多。當時覺得以後可能會有用,就私藏下來沒有上報門宗。這時候就派上用場了,我有一道換皮秘術在握。正好那時陸角被其他事情絆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賜良機供我施術,找來一具新死之屍,先剝他的皮秘法炮製、再剝掉我自己的皮換上那張皮,這一來真正改頭換面,不止是面目改變了,從神情到舉止甚至修家氣意,完全都隨換皮而變,從此天下再沒人識得我乃葉非!被陸角逼到剝皮換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沒有。”
“換皮是個麻煩事,換皮後那條從頭到腳的傷疤得慢慢癒合,差不多三年後,傷疤只差左頰入肩這一段尚未消弭的時候,陸角辦好了他的事情,又來追我不費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無邊苦楚、我強忍心中對自己的鄙夷念頭的改頭換面;我以為天衣無縫、絕決不會被再找到的藏頭匿身,在他面前竟全無用處!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見面剎那你曉得‘崩潰’二字的真意麼?什麼信心、什麼信念、什麼驕傲、什麼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這個人。比死還怕!這份‘害怕’與死無關。看我崩潰大哭陸角放聲大笑:以為你是個人物,原來狗屁不如。臉上這道疤永遠留著吧。他揚手打下一擊耳光,從此這道傷疤永黥於面,再不會痊癒消弭了。自那以後,我有了一道傷疤,不如沒有。”
“一記耳光後陸角轉身就走,他沒殺我。奇怪麼?再明白不過,狗屁不如之人、爛泥似的孽種,他都不屑動手,不屑呵我沒死,我還有命在,不如沒有。”
葉非聲音緩慢。語氣平靜,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無悲慟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幾枚笑紋漸濃漸深,初時的淺淡笑意在這番話說完時已經變成真實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頓,他問蘇景:“可還記得。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閉關,之前請我搭夥,我讓你答我一問。”
當時葉非說自己在劍上修行上有一個坎子,問蘇景這個坎子是什麼。
蘇景當然記得此事,點點頭。
“你答我‘師父陸角’,不能算錯,但其實也不全對我的坎子不是那個人。是因那人而來的一個字:怕。”
崩潰驚恐,刻骨懼怕!無論葉非平日裡表現得有多桀驁不馴,如何高高在上,陸角都在他心裡永永遠遠地刻下了一個‘怕’字!擦不去這個字,窮盡天地葉非也休想再有進境!
葉非面上的笑容更濃,再開口時連聲音也帶出些笑意:“一晃幾千年,我曾有個不如沒有的爹。曾有個不如沒有的師父和師門,到現在我還有道不如沒有的疤,有件不如沒有的死人皮,有一條不如沒有的命。心底還有一個‘怕’字你能說我一無所有?”
“陸角走後,我在荒山中遇機緣,得龍命、養龍劍、得真龍精水蘇景,你可知何為‘怕’。怕就是:即便陸角已經身死道消,我還在想、時時刻刻都會想:若是當年我有現在這樣厲害,或許能從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會不屑殺我了吧?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可笑。”
“真龍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頭麒麟石又能怎樣?我的身基已毀,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脫變自土麒麟,不如真龍。就算再賣力修行,我也再沒機會比擬自己全盛時有什麼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條麒麟命,一把麒麟劍,一盆麒麟土然後再去想‘這樣的修為不夠啊,如果回到當年陸角還是不屑殺我’麼?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葉非修行,葉非高絕,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為殺什麼人、做什麼事、攪動幾重風起雲湧,他修行的根子都只為一個緣由:若我當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蘇景靜靜聽他說完,開口反問:“行刺六祖現在想來,你以為是對是錯?”
葉非笑出了聲音:“對也好錯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後悔也罷,那一劍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認!”
說到此,葉非站起身,走了。
蘇景未動,望著他的背影問道:“你以後修行如何打算。”
葉非放聲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當年如此,就不會怕他’的修法,否則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邊說邊笑,頭也不回的葉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聲之中,層層烏雲突然自四面八方湧出天幕,匯聚一起、壓在離山半空滾滾翻騰,道道天雷轟鳴不休。雷聲匯聚、匯聚、再匯聚,就那麼自然而然的雷聲變成了笑聲。
烏雲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未完待續。,歡迎您來起點(co投推薦票、月票,。手機使用者請到co閱讀(.coM 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