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破屋,墨升還在愣愣的站著,張巡看看此時已經有些大變樣的破屋,再瞅瞅那看上去舒適暖和了很多的乾草堆,訕訕一笑,兩個半百的男人都略有些尷尬,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墨升作為主人,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他哈哈一笑,伸手請張巡重新落座,兩個男人不自主的都笑了起來。
身下柔軟暖和的感覺比起冷硬的地板,滋味當然好了很多。
墨升沒來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夫人,如果睢陽城能守住,自己也該回家族看看了,這些年都是飄在外面的多,真能回去了,得好好地在家多留些日子。
那個有些任性的丫頭,自從做了自家娃兒的母親,兩人已經好久不曾說說悄悄話了。
“三月時,令狐潮會同叛軍將領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率兵四萬餘人蜂擁來到雍丘城下,企圖一舉攻下雍丘城。這時的雍丘城我部守軍只有兩千之眾,而對手則有四萬大軍,城內無論軍民都是人心惶惶,大為恐懼。眼見於此,我與眾將士分析局勢,我認為敵知我城中虛實,定有輕我之心,今若能出其不意,必可驚而潰也,乘之,勢必折。眾將士聽了我的分析後覺得此舉可行,很受鼓舞。於是,我派一千人負責守城,親自率一千人,分成數支小隊,突然從城中三門殺出。所幸我少時也習練過弓馬騎射,雖然不精,只拼著個死,帶著士卒,竟直衝殺向叛軍陣中。正如我之所料,敵軍雖眾,但根本沒想過我方會反其道行之,事出突然,驚懼無措,被我軍衝殺了幾次後,陣勢已亂,又恐懼南將軍的披靡神勇,四散奔逃後撤回營去。”
重新落座的兩人又開始了交談,張巡繼續講述著雍丘防守戰的經過。
“次日,吃了虧的令狐潮再次收整隊伍,準備集結攻城,環城安置了百門石砲開始轟擊,城樓及城上矮牆全被毀壞。敵人勢大,唯有拼死堅守,我命人於城上立木柵,一邊抵禦叛軍進攻,一邊命工匠吏民修補城牆。叛軍藉著石砲之威,紛紛緣城攀登,我用兵書上的的法子,將蒿草束灌上油脂,點著了投下去,叛軍士兵害怕被燒,便不再登城。之後的日子,我們實力微弱,只能等到叛軍鬆懈之際,出城突襲騷擾,一邊死守,一邊加築城牆,還要趁夜深之便,偷襲敵營,勞其身心,以求夾縫生存。就這樣,我們所有將兵都是身先士卒,帶甲而食,裹傷而戰,捨生忘死的堅守了六十多天,大小陣仗粗略算下來就快有百餘場。令狐潮等人見在短期內不能取下雍丘,商議著撤兵而去。我這邊探子得知賊軍要撤退,彙報於我,我和諸位將軍商議後,決定率兵乘勝追擊,果然有所收穫,光俘虜的叛兵就有兩千多,還幾乎活捉了令狐潮,雍丘守軍看的敵軍潰敗,士氣大振,固守之心更堅。”
隨著張巡的描述,墨升對張巡守雍丘的過程越來越感興趣,張巡主講,墨升主問,墨升也是前幾日才看到張巡的資料,雖知道他是帶兵守城,面對數倍的敵人還能做到攻守兼備,遊刃有餘,可具體的戰事細節,他還是不得而知。
“之後呢,令狐潮定是不會善罷甘休,雍丘的局勢兇險,您是如何做到硬撼數倍強敵而不倒?”
兩人對桌交談,彼此試探,墨升虛心向張巡請教,張巡也毫不隱瞞,將這一年的戰鬥經過,從如何跟令狐潮結仇,斬殺準備投敵的六個校尉開始,一直到如今趕赴睢陽,守雍丘都經過哪些戰鬥等等,簡明扼要,娓娓道來。
“雍丘城地處洛陽到江淮的要道,歷來商賈運營繁茂,地廣人富,百十年來百姓安居,底子比起我的真源縣來說是優厚的太多,我與令狐潮兩縣相鄰,素來也是相熟的,此人以門蔭入仕,祖上也是忠勇之家,卻沒想累受天恩的令狐潮,面對叛賊,不思報國貪生怕死,竟做了個賣主求榮的漢奸,我恥於與此等人曾經有舊,奪下雍丘後將其滿門處死,從那以後令狐潮不僅與我有奪城之恨,更有滅族之仇。所以令狐潮咬著我不放,兩次攻城都不下,他雖然恨不得生吃我肉,卻知道強攻是不易取下雍丘的,便想出計謀,準備誘降於我。第三次兵臨城下的令狐潮果然神態自若,在城下像從前見面那樣跟我互相問候,用早就斟酌好的話來勸我,他說現下李唐自顧不暇,無兵可派,天下事去矣,足下堅守危城,欲誰為乎?”
“哦,不知張大人作何回答?”
張巡也不著急,習慣性的想飲酒一杯,摸了個空,才意識到已經無酒可飲,酒具都被自家夫人收拾帶走,只好縮回了手了,繼續回答著墨升的話。
“令狐潮勸我盡忠無主,卻不知在我心裡,李唐就是天下,天下盡皆李唐。他自己貪生怕死,還要硬扯上忠義二字,實在是自取其辱,我便借他之意,答覆道,足下平生以忠義自許,今日之舉,忠義何在?爾世受天恩卻不思報效,我雖老弱殘兵,然天道於我一方,爾等賊眾,必有王師剿除,身雖死,百世罵名卻不可逃!"
墨升聽了張巡的話,想不到這個面相儒雅有度的君子,竟能說出如此癲狂尖銳之語,別說是令狐潮聽後慚愧而逃,天下任何一個投了敵的漢奸,聽了這話,怕是也睡不好覺吧。
就這樣,張巡和令狐潮開始了鬥智鬥勇的攻伐,到了五月,張巡與令狐潮在雍丘縣城又攻守相持了四十餘天。令狐潮久攻不下,只能繼續添兵加將,爭取早日拿下這個很要命的雍丘縣城。打了幾個月,兩邊加起來死了上萬人,令狐潮對於張巡的滅門之仇已經淡了,只想著趕緊拿下雍丘,好開啟進軍江淮的大門。再拿不下雍丘,他在安祿山這邊的日子可就更艱難了。令狐潮聽說安祿山最近也是戰事不利,舉步維艱,也因此導致安祿山性情更加暴躁,動不動就殺人洩憤,就連那些心腹手下,也沒少挨他的鞭子,他這個投降過來的,本來就沒多少根基,要不是跟嚴莊有舊,就他葬送的這些人馬,估計早就被安祿山咔嚓了十回八回了。
張巡不知道令狐潮的煎熬,他自己的日子本就難過得很,一邊堅守,一邊期盼著大唐的救援,他等啊等,等啊等,沒等來李唐大軍的旌旗,卻等來了長安的失守。
皇帝逃了!
這個訊息無疑是要命的,更雪上加霜的是,這個晴天霹靂般的訊息不是自己這邊先得到的,而是作為敵手的令狐潮先喊出來的。由於雍丘與外界早已失了聯絡,張巡當時並不知道外面的局勢,令狐潮得了這個天大的訊息後,第一時間送信招降張巡,說是大局已去不可挽回,不如早降燕軍,免去更多的無辜死傷。
“墨先生,我想請問,為何大好的形勢會突然反轉,您不是說安祿山西進之軍被阻於潼關不能前,而北歸范陽之路也被李光弼郭子儀斷絕,各地都是朝廷的軍隊,他們所佔者只有汴州、鄭州等幾個州郡。蠶食之下,安祿山之敗已是不可逆轉,為何偏偏卻是長安敗了,皇帝走了!”
“還是那句話,兵馬是活的,人心是蠢的!”
“奧,不知先生言說的蠢人是誰?”
“蠢人多了,王思禮,楊國忠,哥舒翰,還有最蠢的那個大唐皇帝李隆基!”
墨升這毫不客氣的話直接把張巡震得裡焦外嫩,大驚之後接著大怒。他霍然起身,怒目圓瞪著眼前的墨升。雖然他自己也常罵李林甫楊國忠那些奸臣賊子,可皇帝不行,他是正經儒生,儒生的第一本分就是忠君愛國,李隆基作為天下共主,自然是他們儒生的第一信仰。雖然李唐皇室自詡為道家太上玄元皇帝老子之後,可在他們儒生這裡,天下共主的皇帝還是第一位的。現在有人當著他的面毫不避諱的直接罵自己的信仰是蠢人,縱然皇帝有天大的過錯,作為臣子首要的是規勸,而不是詆譭謾罵,突然有人敢罵皇帝,這無疑是對天子的大不敬,是謀逆之言,更是在否定他張巡的信仰,在抹殺他的本心,這樣的人,當舉三尺青鋒,立斃劍下。
張巡的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眼神噴火,居高臨下的瞪著對桌的墨升。
墨升把張巡的舉動看在眼裡,不急不緩,坐著的姿勢都沒怎麼變,腿還是那麼盤著,只是抬起了頭,眼神跟張巡交鋒,一個沖天火起,一個冷漠如冰。墨升的眼神平靜,嘴角帶著冷笑,兩個人就這麼注視著對方,定格了好久好久。
歸家的路總是輕快愉悅的,每個人對於家的感情都是濃厚的。此刻歸家的二夫人,並不知道破屋裡的兩人劍拔弩張起來,她的世界已經沒有了風雪,心底盪漾的都是春花秋月。雖然年逾四十,平日裡過往的都是些生活瑣碎,可自家郎君的那個彎腰,就像粥裡添進去的一勺蜜,足以讓她甜上好久好久。
她沒喝酒,卻覺得自己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