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巡是個通透的人,他看穿了墨升的窘迫,也不講究,把食盒提到桌邊,卸下腰間寶劍,將地上的乾草收攏一堆,便席地而坐。墨升被張巡的舉動驚得一呆,想不到這個張巡竟不是普通儒生,沒有官家做派,不論真心還是假意,能談笑間化解兩人的尷尬,不經意拉近了彼此的關係,竟是個難得的妙人。
墨升學著張巡的樣子,也席地而坐,只是奈何那個破桌相對於席地而坐的兩人現下是有些過高了,坐在地上腦袋跟桌面一樣高,看來今晚二人註定是無法對桌而談了。張巡很隨意,墨升也就再不講究了,客隨主便,客都如此放蕩不羈,自己再扭扭捏捏惺惺作態,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兩人機緣巧合竟如漢末晉初的那些隱士高人一般,以天為頂以地做床,觥籌交錯,促膝長談,竟也很是寫意灑脫。
只是張巡看著自己特意帶來的小菜美酒,略微有些頭疼。食盒裡的點心小菜一共有六樣,都是適合下酒慢品的,盛在清白的瓷盤上,花花綠綠的很誘人。只是墨升這邊條件所限,桌子夠不著,如今就這麼擺在地上,倒是有點可惜,糟踐了這麼好的東西,辜負了愛妾的一般辛苦,任他考慮的再周到,怎麼也不會想到墨升家裡連給客人坐的凳子都沒有。墨升看著這些精緻的小菜,再瞅瞅自己的桌子,突然心裡一動,向張巡告了聲罪,讓張巡稍等片刻。
只見墨升站起了身,他將破桌上的燈盞書本收拾好,雙手捉住桌腿提起桌子走到了稍遠點的院中。張巡還在差異墨升的舉動,就看到墨升暗運一口真氣,左手舉著桌子停到胸前空中,右手展開,五指併攏成刀狀,手臂抬高,手腕轉了個半圈,便朝著桌子腿劈砍下去。
不消時,四根手臂粗的桌子腿就在張巡的注視下被墨升用肉掌攔腰砍斷,切面光滑,好比廚刀切豆腐,墨升的右掌竟如同真正的神兵利器一般,一個是肉掌,一個是榆木桌腿,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四根桌腿三兩下便被砍下,一個雖破舊但結實的硬木方桌,頃刻間便矮了半截,高低剛好合適,墨升已經提著破桌子回到了內室,張巡還在目瞪口呆。
張巡是個讀書人,雖然能讀書的一般都是頗有家底的人家,但畢竟能讀的起書的可不一定能練的起武,能請得起師傅學的起拳腳的,那都得是相當殷實的家庭,窮文富武可不僅僅是四個字。張巡祖籍雖是河東張家,也有些產業,但其父親因為受人迫害,舉家逃難至鄧州,所帶產業消散了七八,到他出生後,也只是有些錢糧薄田,生計無憂,但再要請武師教導拳腳,一來無此資本,二來時日尚短,所在地區宗門勢力也是不甚明瞭,便沒有那個打算。張巡自己也是日常好讀兵書,功課之餘,便照著書本拳譜胡亂習練些普通拳法,粗淺功夫上不得檯面,只圖了個強身健體,男兒本色。
墨升不同於張巡,因為出身墨門嫡傳,自小便是好書讀不盡,習武有良師。墨家所學甚廣,天文地理,星象數術,機關器械,拳腳兵刃,內氣吐納,醫學丹符等等。墨升從小對那些行走世間的墨家俠客很是嚮往,一來是覺得他們鋤強扶弱行俠仗義很是瀟灑,二來也是盼著學有所成,好去那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隱在門中雖然衣食無憂,但到底還是有些束縛,墨升自小的願望就是好好讀書,刻苦習武,早點長大,行走江湖,光大墨家一脈。只是到了中年,闖蕩了半生才覺得,小時候盼著長大的願望是有多可笑。
墨升的功夫是極好的,起碼張巡是這麼認為的,手劈硬木,身處寒室而不傷,這些他張巡是萬萬做不到的,他所認識的那些將軍,無論南霽雲還是雷萬春,雖然不知道究竟他們誰的本領更強,但都不妨礙他敬重這些人。人之所長我之所短,當敬之。
墨升回到了內室,將手中的桌子放到張巡面前,又將油燈拿上來擺好,拿起地上的小菜,整齊的擺放起來。張巡領會了墨升的意圖,哈哈一笑,由衷的讚歎道:“墨先生好俊的本領,好玲瓏的心思!”說完他伸手從食盒底部拿出了一個大腹長頸的酒壺,兩個下有三足的銀酒樽,圓筒狀,直臂有蓋,腹較深,有獸銜環耳,看著很是名貴。墨升客氣的應付著哪裡哪裡,兩個人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把這些東西擺放好,張巡料到,墨升這裡連凳子都沒有多餘,溫酒用的炭爐想來更是沒有的,等下舉杯共飲,略有些美中不足。
張巡帶來的酒是頂好的清酒,晶瑩剔透,沒有綠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大唐的男人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愛喝酒的,一種是十分愛喝酒的,上至君王權貴,下到市井小民,只要有條件,都會抿上兩口。人有貴賤之分,酒也因為喝的人,便生出了貴賤。
墨升好酒,喝過很多很多酒。幾十年的江湖翻滾,他飲過千金難求的宮廷貢品西域葡萄酒,抿過光是色澤就動人心神的琥珀酒石榴酒,品過清澈透明千錢不換的清酒,醉過鄉紳富戶自家釀製售賣的米酒,也灌過口感粗糙低略便宜的黃醅酒綠醅酒,至於那些更糟糕的舊醅濁酒,他也是喝過的。大唐所有的文臣武將文人騷客,沒有一個不好酒的。天下共主李隆基,六宮粉黛失顏色的楊玉環,肱股之臣萬人敬仰的張文獻,武功登頂天下一人的王忠嗣,口蜜腹劍李林甫,劍道聖人裴旻都偏好那杯中之物。無論那個張狂的李太白還是苦悶的杜子美,又或者是那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王維,這些代表大唐讀書人門面的詩文作者,更是嗜酒如命,你文章詩書不行,可以多讀多寫,但是你喝酒不行,那你這個人就可能真不行。
張巡作為讀書人,自然而然也是要喝酒的,更何況今夜他要來拜訪墨升,男人之間最好的交流就是喝酒,素未平生的兩個人,往往只用一杯酒,就能換來過命的交情,當然這種毫無道理可講的情感建立在女人們看來實在是莫名其妙。張巡帶來的酒是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上品清酒,看品相,當值萬錢。以張巡的家底自然是拿不出來這麼名貴的酒,再加上現在又是亂世,有價無市的更不好找,這酒也是許遠心思縝密,知道墨升好飲,特意從家中私藏裡挑選出來,好讓張巡借酒獻禮,緩和與墨升之間可能的衝突。畢竟不看儒面看酒面,處境也不會太過尷尬。
酒已入樽,只是無法加熱,略有不美,張巡還在和墨升淺談家常,由淺入深,慢慢滲透,高手落子都得深思熟慮。張巡並不是要故意繞彎,不表來意,畢竟二人初次相識,對方根基深淺不甚透明,守城又事關重大,來不得半點馬虎。墨升也是謹慎,張巡雖然盛名在外,情報顯示其能以幾千人馬硬抗叛軍四萬多人數月時間,還能做到多有斬獲,但是畢竟只是底下人蒐集來的情報,沒有親歷現場,大唐官場謊報軍情粉飾自身的比比皆是,還是小心為善,知己知彼。
酒過三巡,醇香滿溢,張巡略僵的身子也在酒水的安撫下活絡了一些。墨升是練氣之人,本身就不懼風寒,盤中小菜可口,杯中瓊漿滋潤,二人也都是胸有城府之士,談吐非凡,彼此敬重,相談甚歡。
“聽說張大人守雍丘時,智計百出,虛實相接,打得令狐潮前後不得,以區區數千人馬將對方四萬餘人玩於股掌。此次睢陽得遇大人相助,想來是萬無一失,墨升此行,怕是多此一舉,畫蛇添足了!”
墨升終於坐不住,射出了二人交鋒的第一箭。張巡放下手中銀盃,收斂笑意,看著對面而坐的墨升,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作揖,朝著墨升納頭就拜:
“還請先生相助!”
墨升大吃一驚,自己本來只是試探性的一句話,卻不料張巡的動靜反應這麼大,竟然給自己行了個大禮。他趕忙起身,側身躲開這個受不起的大禮,並且同樣雙手作揖,一邊回禮一邊口中直呼:
“張大人害我也!”
兩人推搡了很久,這才重新落座,神色嚴肅,張巡和墨升都知道,該切入正題了,兩人今晚的交鋒,正式開始。
天開始落起了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慢覆蓋住了來時的路,對坐的二人此時慢慢的揭開自己的鎧甲,袒露著滿腔的赤誠。
悽悽歲暮風,翳翳經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