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三年的四月,京師就在追悼中興郡王的氣氛中度過。自從皇帝在報紙上首發《追憶老先生》一文之後,朝野之間凡是有頭有臉的,都跟著寫文悼念。
張居正所獲非常之哀榮引發的議論很快就被這股風潮淹沒,而且形象越發高大起來,甚至很多文章已經將之神話——已有朝臣上奏,請將中興郡王饗穆宗廟,並陪饗孔聖。
如今張家一步登天,進入勳臣之列,除了張敬修這個二等郡王之外,還有六弟張允修因尚壽陽公主而獲封伯爵。
此際大明除了姓朱的以外,如斯煊赫的家族一個巴掌能數過來。如此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貴,若不學著如履薄冰,傾覆也在翻掌之間。
二等郡王張敬修雲裡霧裡,悚懼之下越發謹小慎微。畢竟作為新貴,張家的底蘊比之定國公、英國公等老牌子還差的太多——幸虧家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張懋修已經老實了許多。
當日馮保在張居正床前自盡贖罪,屍體很快就被魏朝用蘆蓆捲起來帶走,讓站在門外的張懋修不明覺厲,深感自己的小小道行與二哥張敬修相比微不足道——其實當時在房中的張敬修險些嚇死。
這件事的副作用是讓張懋修腦補太多,總覺得自己二哥略顯木訥的神情下掩藏著很多秘辛。畢竟,張敬修作為實際上的長子,陪伴張居正的時間最長。
而隨著張居正薨逝,張家身份的轉換,張懋修在官場將遇到一層心照不宣的天花板——政事堂和吏部都不會允許勳家踏入文官的自留地,張懋修止步於四品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他的脾氣也跟著自己的雄心一起收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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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三年端午,張四維代總理大臣已經滿一個月,京師、天下波瀾不驚,人們已經逐步接受了張居正的離開。畢竟,這地球缺了誰都能繼續轉動。
張四維在張居正諡號上獲得先手之後,第二板斧就顯露出較高的政治素養。徐階的孫子徐元春以舉人身份授陝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華州縣令:這裡面的味道非常難拿,但張四維掌握的很好,令朱翊鈞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徐階是萬曆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去世的,皇帝和張居正並未因其早年阻礙變法而薄待之——徐階獲贈太師,諡號文貞,詔書上說他“負物望,膺主眷,當分宜驕汰之日,以精敏自持而陰傾之。撥亂反正,反其秕政,卒為名相。”對他擊敗嚴嵩並撥亂反正之舉予以充分褒揚,蓋棺論定其為“名相”。
但徐階是徐階,徐家是徐家,徐階的死並未解開徐府的“禁錮”之禍:當日皇帝放過了陰誘民變的徐府,已經是看在張居正面子上的最大讓步。
徐元春自以為這輩子的命運就是守田度日,因此雖然有舉人功名,但並未參加吏部選官。沒想到,人在家中坐,官從天上來,接到吏部任命文書之後腦袋都是暈的。
他爹徐璠也有點發蒙,可惜老爺子歸西,徐璠當年被高拱收拾一頓,發配充軍回來後水平也下降很多,一時間不明白朝廷什麼意思。至於跟徐琨、徐瑛兩個商量——還不如不問他們。
見徐元春仍在迷糊,徐璠猶疑不定道:“這總是好事吧?”
徐元春長出一口氣道:“若說不是好事,誰還去做官?但我們在家守田度日,按時納糧交稅,誰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若進了官場,卻禍福難料。”
徐璠和兒子計議半天不得要領,咬牙拉下面子,找人寫了封信,去南京求見李贄。反正徐元春接到任命後按照日期到任即可,時間還有的是。
如今的南京日報主編李贄可了不得——坊間傳此乃布衣卿相,在大明思想界、文化圈扛起了“反理學、復真儒”的大旗,相比心學的其他宗師,其成就已經甩得他們影子都摸不著。
民間還傳聞李贄與當今聖上書信往來已經數年,南京日報東主馮邦寧近日還以文教之功被特旨授爵士銜——這哥倆無論誰說句話,比南京老大徐公爺權威性還高。
徐璠如今的身份和李贄相比,甚至連普通白丁都不如,因為李贄根本不待見他家。徐璠昔日狂得沒邊的時候,李贄還是科舉輔導老師——雲泥三十年迥異,直讓路上的徐璠感嘆世事無常。
到了佔地龐大的南京日報商社,徐璠在門口遞上名剌,待人通報。等了一頓飯工夫,才被人請了進去。
進了報社大門,見裡面的人都像是擰緊了發條一般,個個目不斜視,走路帶風。身上粘了油墨的工人與頭戴方巾計程車子並肩而行倒也罷了,他居然還看見好幾個女子手中拿著文稿,在一些個房間內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