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澤離開了那一堆命譜,腿腳鬆軟的爬到另一棵萬年古樹旁,輕輕的依靠著古樹,耳邊又飄來永琪對她說過的曾讓她動容、卻在他死後才完全信服的那番話:“你根本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我究竟有多麼喜歡你,多麼在意你,多麼放不下你!我天生便擁有無數人窮盡一生都求而不得的尊榮,但自知仍需勤勉好學。功名利祿,我拿得起也放得下,愛恨情仇,我抓得牢也看得開,如果我最後還是會活得一敗塗地,那一定是為了你。”
耄屾有些擔憂的看著懿澤,輕輕的問:“你……你沒事吧?”
懿澤忽然仰天長嘯,抱住凸出在地面的樹根,放聲痛哭起來,她的淚水灑落在樹下,後來,那個地方長出了嫩芽,開出朵朵小花。她望著嬌豔的花朵,淚水從此更不能斷絕,在哭泣中入眠,在夢中繼續流淚,醒來抱樹絕望而哭。
耄屾和徒弟們無數次來到這棵樹旁看她、又離開,每次看到的她都在同一個位置,或垂淚、或傻笑、或發呆、或睡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從來沒有在夢中看到過永琪的身影。
她對著樹,痴痴傻傻的念著: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耄屾的徒弟們依舊每日為她送來飯菜,總也在涼透了之後再撤走,或在天涼時為她披上一件披風,待天暖了再拿走。懿澤就像一個木偶一樣,一直倚在那棵樹下,哭、笑、愣、讀詩、說夢話,總也在那一個位置,整整坐了十年。
十年後的一天,耄屾來到她的面前,無奈的問:“你就準備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嗎?”
懿澤帶著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眼中無神、毫無氣力,低聲答道:“來人間之前,百花仙子暗示過我,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能自殺,否則做人的這一世,只會成為神族的笑柄,讓勒得海眾神更沒有地位和尊嚴,可是我活著,一無所有……無事可做……無處可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你有沒有查過年月?你已經在這棵樹下坐了十年,你要再坐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在人間那些認識的人大概就該死絕了,你若還有出去的一天,世上都沒有認識你的人了!”
“不認識就不認識……”懿澤的嘴似動不動的低語著,還是那個頹喪的模樣。
耄屾無語的搖了搖頭,回頭向外喊道:“雲兒,去給她燒點水,弄到那個屋裡,讓她洗個澡!”
外面陳崇雲應了聲。
懿澤抬起頭,好似神經質了一樣,傻傻的問:“你叫他……給我洗澡?”
“我叫他給你燒水!誰會願意給你洗澡?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是什麼樣子!跟你站在一塊兒,連我身上都要臭了!”耄屾一臉嫌棄的樣子,數落完了,仍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坐著。
懿澤愣了一下,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了。
少時,陳崇雲帶懿澤到了一間屋子,屋內有浴缸,浴缸裡的熱水還在冒煙。懿澤走到浴缸前,低頭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感到十分陌生,原來她早已髒亂到了一種令人作嘔的程度,難為耄屾和陳崇雲等還願意收留她。
“我給你找了一件衣裳,就放這了,你好好洗洗,我在外頭等你。”陳崇雲交待了幾句,就出去了。
懿澤看到旁邊屏風上半搭著一件純黑的衣服,不知是誰的衣服。
大約半個多時辰,懿澤從屋裡走了出來,穿著陳崇云為她找的那件黑色的衣服,披散著頭髮,只是頭髮已經太長,幾乎垂到了腳面。黑色的頭髮與黑色的衣服渾然一體,看起來有那麼點嚇人。
陳崇雲又帶著懿澤回到草堂,向耄屾一拜,道:“師父,她來了。”
耄屾點點頭,站了起來,到懿澤面前打量了一番,說:“這還像個人樣,就是頭髮長了點,你坐下。”
懿澤聞說,看到旁邊有個凳子,就坐了。
耄屾對著神來之筆吹了一口氣,筆變成了一把梳子,耄屾就站在懿澤身後為她梳頭。
懿澤問:“你不是從來都很忙嗎?怎麼捨得停筆?”
耄屾哼了一聲,好似挖苦似的說:“我要帶你出去幾天,怕別人看見了,當咱倆是黑白無常!”
站在一旁的陳崇雲,聽到這句,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一下。
懿澤用目光的餘光往後瞥了一點,這才留意到,原來耄屾每天穿的都是一襲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