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大的、瘋狂的高聳王座就矗立在馬格努斯面前。
如同一座由無數鋼鐵藤蔓盤纏而成的榕樹,抑或是某種以線纜為血管、在能量渦流中搏動的金色鋼鐵為肌肉的巨龍,黃金王座牢固地盤踞在泰拉王座室的中央——如此龐大,彷彿要填滿整個王座廳,又如此渺小,比之於整個泰拉,比之於它日後將要服務的整個茫茫銀河,它小得甚於微塵草芥。
空氣中彌散著臭氧的氣息,與沒藥的苦澀交織在一處,組合成一種令馬格努斯的心臟在胸腔內蜷縮的刺激性氣味。
而端坐在王座之上的,正是一個月前還帶他登上觀星塔樓的人類之主。
時至今日,馬格努斯才知道:羅格·多恩、佩圖拉博與他耗費百餘年時光親手協助建造的,被他帶著無窮驕傲與喜悅地認作自己此生最大傑作的,與他摯愛的母星普洛斯佩羅並重的網道核心——也正是專供帝皇使用的黃金囚籠。
是的,他在這臺刑具的架設上功不可沒。
而他竟曾為之欣喜。
在馬格努斯的以太視野之中,他看見的事物超出了現實宇宙的限制。
他看見半明半暗的光芒浸沒在整個人類帝國的背面,好似一套黑色的血管,以出人意料的堅韌,從太陽系出發,向百萬光年之遠的邊際穿刺至貫通。
作為回應,銀河系將對等的痛苦作為最高效的養料,回饋給王座之中的漆黑影子。
影子,正是如此,馬格努斯看見的正是一道遍體漆黑的影子,被散發著汙染與扭曲、毀滅與絕望的五芒星釘在原處,他的生命已經邁入了精神的死亡邊境。
至於金光,倘若那描摹出黑影形體的邊線能夠算作主動散發的光亮,那麼一線金光的確尚存。
“這就是你要見的,”
馬卡多說,自從他的手杖作為尼凱亞的信物借給了佩圖拉博後,帝國宰相便開始重新僅僅依靠雙腿行走。這對於他不應當是一件難事,但他的疲倦已經與他的外貌相互契合。
“馬格努斯,帝皇就在這兒……不再有其他選擇,暴君星隨時可能降臨。而在末日到來時,它必須直接降生在囚籠中……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可是——”馬格努斯說,緩慢地平息著自己心中如振翅小鳥般翻騰的恐慌,“我——”
馬卡多凝視著馬格努斯,他的聲音就在馬格努斯耳邊響起,聲調沙啞。
“說吧,他聽得見。”
“——好。我們正在檢查網道圖特蒙斯除去泰拉節點之外的十二大節點,它們均勻分散在各個星域,因此羅格·多恩、安格隆、佩圖拉博和我各自領受了四分之一的任務,確認每一顆節點星球周圍都沒有人類居住,也沒有異形或其他物種侵擾的痕跡。”
馬格努斯說,他感到自己的嗓音聽起來過於乾燥,隨著沒藥的殘渣一同冒出破碎的火星。這是他位於泰拉的假身軀不應該具備的反應,不,這是黃金王座的黑暗輻射帶給他的負面效用,時間在這裡加速,流向毀滅的終點。
不合時宜地,馬格努斯想起之前他在網道中發現的靜滯十字路維格貝拉赫,那裡與黃金王座的情況截然相反——時間之河滾滾奔流至維格貝拉赫,在交叉十字路的絕對光明中近於永恆,乃至逆流。
“這項工作已經接近完成,”緋紅君王繼續說,“如今還剩一個位於聖盃擴區的節點,等待佩圖拉博前往查驗。就快完成了……但是,在檢查的過程中,有一個疑問有時會回到我身旁,我希望能夠得到解答……以及看一看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父親。”
漆黑的波動如安眠中的呼吸,穩定地起伏著,馬格努斯必須說服自己帝皇的確正在傾聽,或者帝皇還有能力傾聽。
他深深地呼吸,而後繼續:“我想知道,將黃金王座設定在泰拉,固然可以穩定陣法中最為核心的節點,但僅僅依靠單點的輻射,將如何確保其餘十二端點的堅不可摧?我們可以在現實宇宙派重兵把守,父親,我也可以直接守護其中的任何一個節點,可它們依然是相對脆弱的……”
帝皇果真聽見了他的陳述嗎?馬格努斯期待著從黃金王座上傳來的回答,哪怕是一聲可以聽聞的嘆息,甚至諷刺。可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接納我。+一道空洞的聲音在室內如鐘聲敲響。
馬格努斯撥出他胸膛中的空氣,閉上眼睛,在地上盤腿而坐,放開了思想上的防護。
寒冷的風刺過他的肌膚,穿胸而過,就像馬格努斯是一塊中空的石碑。
突然間,他的思想全部消失,隨著黑色的風加速湧向時間的末尾,在強大的衝擊中被切割分解,直到光的帷幕攔住了他的隨波逐流,將他重新拼裝成完整的個體。
他回過神來,看見一道上至無限的高點,下至極端的底層的黃金光幕,將另一種可怖的黑暗阻隔在外。
僅僅是用目光掃過薄薄光幕之後的黑暗,穿透骨髓的恐懼和疼痛就席捲了馬格努斯的靈體,他無聲尖叫,長呼,嚎哭,好似已經穿過了黃金的光輝,而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穿透了無窮的時間……
+別看,馬格努斯。+這個聲音輕輕響起,將他剎那拉回光幕的另一側。
他又回到現實與非現實的邊界。這兒沒有帝皇的形象,只有他遙遠的心靈之音,直接源自這層脆弱的光幕。
馬格努斯顫抖了一下,低下頭,不再直視金色帷幕後的恐怖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