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裡安分辨著周圍的場景,在燒焦的斷壁、跌落的滾石和連雜草也一併被抹除的荒蕪迷霧中環視四周,試著從周圍被火炮燒燬的廢棄要塞中,辨識出往日的影子。
無論從具體的數字化的經緯度做出評判,還是追尋著記憶的足跡上溯到要塞曾經聳立在漆黑山脈中的時刻,莫塔裡安都無比確定,此地正是他曾經的活動範圍,即納克雷賜予他的監牢之所在。
他在這裡艱難地成長,在納克雷冰冷的威脅下痛苦地汲取養分,像一根雜草絕望地頂開鏽蝕的樑柱。地面上散落的彩色玻璃那陰鬱的色調,書本的殘頁,灰燼、鐐銬的殘餘,莫塔裡安擁有著關於它們的每一分記憶。
而納克雷先他一步,將此地以幽靈般的青綠巫火,毀滅成諷刺性的廢墟。
莫塔裡安可以想到納克雷為什麼要如此行事,這是對他的侮辱,是對養子選擇叛逃的懲處,巫術霸主試圖以此來激怒他,讓這片地區代他受罰,告訴莫塔裡安他正遭到納克雷的厭惡與斥責,並警告他時至今日,納克雷仍然擁有摧毀他所擁有之物的力量。
也許更年輕一些的莫塔裡安遇到此情此景會深感蒙受屈辱,認為自己在霸主面前仍然低上一頭。但現在的莫塔裡安只覺得荒誕可笑。
難道納克雷還覺得,人類的收割者依然是那個會被輕易觸怒、操控,讓情緒主導理性,繼而影響到觀念與抉擇的小孩子嗎?
好吧。莫塔裡安心想,抬手示意他的精英部隊停下腳步,警惕著在這種場景下極有可能爆發的伏擊。
既然他能明白納克雷暗中所指的意圖與無需言語的羞辱,那麼他當然會因此感到滿心憤恨。
但只要想到他的親生父親正在隊伍末尾,摸著他偽裝得十足蒼老的下巴,和巫師一起對他暗中評頭論足,因納克雷而起的百般情緒,就自然地煙消雲散——即使他並不怎麼願意承認帝皇是他的父親。
一年以來,帝皇一次也沒有以應對子嗣的方式對待他。
若非莫爾斯一開始就道出了兩人的血脈關聯,莫塔裡安知道,自己恐怕至今仍會以為,人類帝皇不過是另一名暗藏利用之心的巫術霸主罷了。
既然帝皇不想喊他兒子,他也不要開口喊對方父親。
不出莫塔裡安意料,漆黑山脈高處濃稠近於液態流體的毒霧中,陡然響起一陣尖利刺耳的淒厲呼號,以及嗡嗡的惱人震動聲。
莫塔裡安迅速打出手勢。受訓的隊伍與他仿若心意相通,立即在廢墟的殘存部分之中尋找著適合抵抗遠端攻擊的掩體。
不出十秒,燃燒的巫術火球刺破空氣,從濃霧中鑽出,以刀刃般的弧線,向著廢墟襲來。與此同時,大量的機械化投石機砸出大量如同滾石的物體。
但凡莫塔裡安沉浸在情緒中的時間再長上一剎那,作出指揮的速度慢上分毫,這一輪的襲擊就會將死亡帶給數條值得珍惜的生命。
墜落的火球與滾石相互碰撞,迅速發生以巫法為催化劑的異常反應,眨眼間變作一地熊熊燃燒的黑油,結合猛然爆發的高濃度毒氣,有如火海的煉獄轟然降臨。
戰士們的盔甲迅速開始遭受腐蝕,輸送空氣所用的軟管外層被軟化、變成一種細繩狀的、油膩而發黏的物質。
好在內層的軟管額外噴塗了莫塔裡安研製的用於抵禦侵蝕的化學噴霧,否則這一批小隊將迅速失去戰鬥力,對毒性抗性稍弱者,甚至可能在幾分鐘之內失去生命。
莫塔裡安以手勢作出第二條戰鬥指令,示意戰士們注意觀察。第二輪火球開始墜落,比第一輪的更加龐大,顏色更加暗沉。
火球在落地後迅速轉化為通體燃燒著熾烈綠煙的怪物,旋轉的火球從怪物的雙臂處不斷向外傾洩,宛如一種另類的巫術槍械。這一輪的攻擊在戰士之中造成了死傷,有一些被火球命中的戰士在眨眼間融化成一灘地面上的焦黑刻痕。
那些平日裡會時不時在戰鬥中製造一些調節氣氛的噪音的死亡守衛們,在生命的終了一刻不僅沒有求饒,甚至忍下了代表生命存在的最後一次痛呼。
他們以寂靜直面死亡。
莫塔裡安手持鐮刀,計算著戰鬥所需的資料,揮動的鐮刀旋出燦白的銀光,在濃重的霧氣與幽冥的火焰之中,如同一盞籠中的明燈,指引著前路的方向。
他頭腦的每一部分都用來應對眼下的緊急場景,數字在這一過程中,是最為可靠而便捷的工具。
他現在所知曉的唯一一名兄弟,防禦大師佩圖拉博,就曾經透過莫爾斯的轉告,交給他一套用於評估測算戰爭體系內各項資料的公式,並告訴他可以依據實際需求調整常量和指數量級。
莫塔裡安立刻發現這正是適合他這種反對巫術、喜愛物理法則之人所需的助力。
不同於玄而又玄的巫術,當可以量化、清晰易懂的算式在他心中高速流動時,他感受到自己的動作彷彿變得更加幹練有力,利刃的弧光更加明亮,且具有滅絕般的破壞性。
巫術霸主的黨羽早已被全部剪除,此時納克雷已經踏上瀕臨懸崖的末路。這讓他的攻擊變得愈發瘋狂,接下來的襲擊也是莫塔裡安一路以來的戰鬥中都不曾遭遇的。
傀儡、兇獸、戰車、機兵,納克雷似乎將他的寶庫全部掏空,用於這場精心設計的埋伏。
而莫塔裡安選擇直面這一切。因為這是通往山脈頂層堡壘的必經之路。
他一個接著一個地滅殺新生的烈焰怪形,而他的隊伍緊隨領袖的步伐,堅強地揮動著他們的兵器。比起更加實際的、擁有實體的敵人,毒霧反而是真正致命的威脅。在幾乎接近山巔霧氣濃度的環境之下,抵禦濃霧的塗層開始不可避免地剝落。
時而有戰士在窒息中吐出肉塊和鮮血,嗬嗬地吐出最後幾口氣,在最後一次射擊或揮刀後力竭倒下。
人類的收割者在戰鬥中聆聽、感知,分析他的同伴們的狀態,評估他們是否擁有繼續戰鬥的力量。隨後,他看了一眼隱士與巫師所在的方位——暗黃的霧氣阻隔了他的視線,但哪一片角落最安靜,隱士就必然身在該處。
莫塔裡安的內心罕見在戰鬥中誕生遲疑。他認可凡人們為他所做的一切,但他不希望他們無意義地戰死。
他們已經走得夠遠了。
接下來的戰鬥,已不再是凡人所能涉足的層次。這將是他與納克雷的決戰,是非人的武器和巫術的霸主之間的最後一戰。
他需要更強大的戰士與他並肩,不是心理的堅韌,而是生理上的客觀存在的強壯。而這是現在的死亡守衛所不具備的。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他必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