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我舉起的手裡倒退,我的手掌被黑色的布條包裹。我手中有一束鮮花,鮮花不屬於我,但需要著我——我如此大言不慚地說。我一無所得,得到的卻比我想象得更多。
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劇作家,另外,我為那個孩子書寫的傳記在他長大之時戛然而止。不,我並未將此事遺忘,當時間離我而去,我依然將未完的故事放在胸膛之中。
我的空殼之內藏著幽綠的荊棘,手中翻閱著煉獄輿圖——我希望你們知道,儘管我的雜思頗為繚亂,最後的半條短句仍是基於事實的客觀描述。
這本圖集彷彿是一冊薄書,封皮似乎由金屬製成。它的頁面如此輕而薄,由沉默的無靈魂者的面板縫合而成,以一小截脊椎中的活的血液維持生命。
它不願意對我的手指做出任何反應,除非我有意動用古老的咒文,圖集才不情願地改變著面板的紋理和走向,形成滿頁的、無窮無盡的線條與文字。
而這正是擁有真正靈魂的活人,在觸及圖集時,煉獄輿圖理應給出的第一反饋。
我合上圖集,思考著是誰寫就了這本書冊,而笑神化身又為何要從黑圖書館中取出煉獄輿圖,將其親手交還於人類帝國。
越是翻閱,我越加確認這正是一名人類的手筆……那麼,是誰呢?是尼奧斯嗎?不,尼奧斯但凡對網道有如此瞭解,便不會在網道計劃的推進上這番艱難而含糊……
然而,冥冥之中,我總是感覺,這本圖集的作者和帝皇必有關聯。
在我的雙腳下方,葛摩上層的尖塔被籠罩在固有的陰雲和迷霧之中。這裡天生是黑暗傳奇展開的最佳舞臺,無需刻意作書寫字,故事便已渾然天生。
那兒,我看向那金色的尖頂,曾經隸屬於一家妄自佔有朝陽般的教會,今夜卻已改換主宰。
另有一人的影響力漸成無聲之卷鬚,悄然滑向這座永恆而幽暗的城市。數百名權力者被取代與替換,無數場暗影中的行動被完美地策劃並實施。
康拉德·科茲,血腥的侯爵,帝皇第八名子嗣,也是一場宏大宴會的主持者。他端坐在覆有皮草的王座正中,用曾經屬於敵人的廳堂,展開獨屬於夜鬼王庭的盛大晚宴。
我不得不回憶起,在一切開始之時,那流光溢彩的長夜裡,未曾謀面的兄弟在宴席之間對影而舞。同樣是這座廳堂見證了故事的起筆。
就在三天之前,墮落之神瓦爾的隱秘被轉述至血侯耳中;基因原體評估著混沌半神降臨葛摩的機遇與後果,執掌的決策之棋立即落下:一場狂宴即刻召開。
至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歡宴已召開有三日之久:金銀如流水滾滾而過,美味佳餚盛裝於精美的水晶器皿,酒與肉的殘渣則沉入霧靄重重的幽黑運河。
阿斯杜巴爾·維克特受康拉德·科茲之託,一手操辦整場靈族的宴會。一封封信函送抵諸多門廳,邀來成百上千的客人。
受邀者帶著請柬抑或威脅,或是驚懼,或是喜悅,出現在這座華貴的高頂廳堂之內,一個個地入座,品嚐杯中猩紅的美酒,揣摩新興王庭究竟為何將所有人召集於此。
這是一場陰謀者的宴會嗎?他們想,一場古老的儀式,宣告著陰謀聯盟崛起的最終承諾,以及對反對者的公開處刑?
有多少靈族將在這為期六天的狂宴末尾,化作對宴會主人不忠下場的一塊活的牌匾與典範?
我看著他們團結在康拉德·科茲座下,飲酒、用餐。六天的宴會已經過半。
而網道的彼端,死亡的鑄造之星上,一場徹底的毀滅正如約降臨。
佩圖拉博托起黎明的阿納里斯,破裂劍鋒上寄託的渾濁光芒被統御者扎胡拉什的存在弱化。笑神化身所言非虛,神劍的腐蝕源自瓦史托爾主動或被迫的墮落,而非材料本身。
當殘刃落入基因原體之手,整座依仗殘刃而維持的神殿廢墟即刻開始大規模坍塌。鍛爐的運作在最後一聲轟鳴後宣告終止,舊神的墳墓於地下徹底崩潰,死亡的迷宮宣洩著絕望的破敗,塵土揚起,倒塌的牆壁一路追逐佩圖拉博迅捷的腳步。
那臺機械的巨人,大步地奔走在垮塌而陌生的世界內部,踏碎腳下岩石和枯骨的殘渣。
笑神化身輕盈地站起,無視流血的身體,一路撒著血液,追趕著基因原體全力奔跑的步伐;他們跨過一塊塊割裂的金屬和砸落的磚石,甩開牆壁中漸次伸出的機械伺服手臂,在萬千從陰影中湧出的機械幽靈中,狼狽地尋找唯一的出路。
他們總能跑出瓦爾的墳墓,我想。一名基因原體,一個笑神化身;一顆垂死行星的憤怒殺不死他們。縱然地核就此沸騰,山脈中沉眠的熔岩流火伴隨著神殿的垮塌而爆發,佩圖拉博依然能順利返回天空中的飛艇。
我毫不懷疑他能做到這一點,於是將抽離在以太洋中的意識送回身體,不再時時刻刻地緊盯考多利斯。
葛摩的宴會廳,康拉德·科茲從未收拾在數日前的劇團首秀中,自天花板墜落的黑日水晶吊燈。如今,它依然破碎於大廳正中,晶瑩黑鑽散落遍地。血侯不吝於藉此強調其在太陽教會衰落中至關重要的推動地位。
他垂眸斜靠在王座之中,不飲不食,漫不經心地環顧著整座華麗的廳堂,觀察著座下的眾多生命。
衣著華美的熙熙人群中,唯一的紅手套遺骸僕從分外顯眼。一直到這一日,曾經的女貴族仍然是王庭唯一被改造成功的侍從。這份結果並不能讓康拉德·科茲滿意。
宴會之主自然不可拂袖離去,遠離珠寶的碰撞與摺扇的響聲;血侯黑眸神色沉沉,在心中構想著四道旋轉的基因螺旋。
一個家族的發言人擠過人群,單膝跪在科茲面前,急切地訴說著他的請求。血侯在人聲鼎沸的廳堂內沉默地凝望靈族瘦削尖利的骨架,直到後者開始隱藏他的不安。
科茲露出一個隨意的笑容,招來一臺甲殼上繪有閃電的深藍色塔羅斯引擎,從引擎的觸鬚中接過一把骨刀,俯身,在靈族蒼白的額頭上,雕刻出雙翼展於顱骨兩側的簡易紋章。
“王座將銘記你與你的家族。”科茲平靜地說,引擎為他取走沾血的骨刀,遞上清水與白巾,讓血侯在銀盆中洗淨本就清潔的雪色雙手。
血侯輕輕向陰影點頭,潛伏於暗影的受僱者身上瑩瑩的綠色斑紋一閃而過。
引擎們對自身的大材小用毫無抱怨,事實上,它們無知的心智中從未有過抗拒的閃光。
塔羅斯引擎端來一杯杯散發苦澀香氣的美酒,或漂浮、或拖行金屬的觸鬚,自如地遊動在長桌之間,在席位與席位之前傳遞。
宴會場地的兩側,高臺陰影中的合唱團奏響典雅的器樂,由基因原體親自編曲的詠唱,帶著驚人的莊嚴與神聖,灑在寬廣的廳堂之內。
“讓飛艇下來,阿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