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修中的劇院被腳手架和靛藍的帷幕分割成一座迷宮,提著卡賓槍的一隊搜查隊的倒影在牆壁上行軍。塔拉莎·尤頓躲避著他們,靠著她對地形的熟悉和還算靈便的腿腳,躲過了又一批搜查者。當她見到嘉蘭的侍衛隊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點進入內廷後,她立刻明白自己該開始躲藏。
她想知道康諾·基裡曼在哪裡。執政官康諾是那個不可犧牲的人。他與馬庫拉格人約定要改善他們的生活,他與羅伯特約定要看著他長大。
十餘年前康諾帶羅伯特去皇冠山下打獵,在那裡的空氣很新鮮,氣溫涼爽,康諾在那裡意外劃破了手臂,鮮血染紅了他的衣服。他告訴羅伯特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總有一天凡人都會死去,但馬庫拉格屹立不倒。馬庫拉格是羅伯特永遠的港灣與無形的家人。
所以康諾不可以死去。
尤頓蹲在座椅背後,接著她靜悄悄地坐下。
她發現自己正位於劇院的正後方,假如沒有這些腳手架,而臺上正有一場戲劇演出,整個劇院都很難找到比這裡更偏僻的位置。羅伯特受邀觀看戲劇,又很不喜歡正在演出的愚蠢劇目時,尤頓就能在這個位置上找到他,他金色的頭髮比任何光源都醒目。
尤頓告訴過羅伯特想要順從政治的規則,就得學會一套表面上的禮貌。羅伯特撇撇嘴:你自己都不喜歡那一套。
她聽見火槍的聲音在劇院外響起,離這兒不遠也不近。尤頓從椅背後面探出頭,劇院內依然一片昏黑。
羅伯特十歲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樣高,但已經很俊朗,每根線條都剛剛好地勾勒出他光彩照人的形象。他恰恰符合馬庫拉格人對英俊青年領袖的全部想象,所以馬庫拉格邀請他來戲劇裡扮演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年輕戰王,羅伯特同意了之後又很後悔。
他那時候在舞臺邊,就在那塊金藍帷幕能夠擋住的後臺,拉著尤頓的手,他說這一點意思都沒有,他不想給這些人表演。
不要擔心,只要你願意去做就好。你已經同意了這個約定,就不可以無視伱自己嘴裡說出的話。康諾和我都在臺下看你。中間第三排,最好的位置,你一眼就能看見我們。
羅伯特問: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但那天他表演得很好,遠比尤頓和康諾以為的要好,簡直就和人類沒有兩樣。
表演結束後他摘掉演出用的鍍金桂冠換上他自己的綠葉頭冠,葉子和翹起的髮絲搭在一起。以後我表演的時候你們還來看嗎,羅伯特問。我們約好。
尤頓聞到一股血腥味從外面的街道里燃燒著鑽進她的鼻子,這股味道並不令人愉快。她知道劇院不能久留,但馬庫拉格的核心地帶又有哪裡安全無患?她真正不明白的是執政官嘉蘭為什麼有膽量發動叛亂,是的,羅伯特的出征是他唯一的機會,但他要如何面對羅伯特歸來後的星際戰士軍團呢?
在劇院前方有一批腳手架忽然倒塌的時候,尤頓脫下會發出噪音的木質涼鞋提在手中,赤腳踩著地面,無聲無息地貼著後牆離開。她不能去劇院二樓,那意味著將自己堵進死路。她記得劇院有後門,希望那扇門的鑰匙依然在磚的縫隙中。
羅伯特在童年時期和任何小孩都玩不來。那是他最不像人類的時期了,那時候看著羅伯特的眼睛,她總覺得自己其實看見了一臺機器,一臺毫無情緒的沉思者,冰冷地把整個世界拆分成資料。
康諾曾經想要勸羅伯特去馬庫拉格的軍校上學,去認識理論上和他同輩,日後也可能是他的同事的同齡人。
我已經讀完了迪卡利翁圖書館裡的所有書,執政官。羅伯特說,我不需要向無知者學習無知。
好吧,康諾回答他,記得那座劇院嗎,我曾經有那裡的萬能鑰匙,劇院落成時他們送給我的,現在卻不見了,你知道它在哪裡嗎?
羅伯特推測了很多地方,他失敗了。
在劇院後門內牆的右側中間行的第三列磚縫裡,康諾說,那天劇院裡在上演以前奧特拉瑪還統一時的故事,可我們的貿易和財富已經在紛爭與黑暗中成倍地衰落了,於是我把劇院的鑰匙塞進後門內側的牆縫裡,然後走出去,想著我永遠不要再來。沒有兵法,沒有道理,沒有邏輯,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過,可這就是一個人會做的事。
羅伯特當天什麼反應都沒有,就像他還是那臺精緻的機器,不會受傷,不會挫敗。晚上下了雨,尤頓在羅伯特的房間沒有找到他。她追到雨裡去,在雨聲裡找那個金頭髮的小孩。就在劇院的後牆邊上她見到羅伯特,渾身溼透,安安靜靜地站在那扇門邊,像大理石雕刻一樣的手掌上全是泥。
鑰匙不在這裡。羅伯特說。為什麼要欺騙我。
尤頓陪他尋找,一塊一塊搖晃可以移動的牆磚。鑰匙在第五列的縫隙裡。就在羅伯特剛才硬生生掰斷的那塊磚旁邊的旁邊。
他記錯了,羅伯特。他不年輕了,而這也是一個人會做的事。尤頓告訴他。
羅伯特把鑰匙放回第三列的縫隙裡,沒有說什麼。即使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尤頓也還記得羅伯特當時踮起腳的樣子。在那之後她不再說康諾·基裡曼養育了一臺沉思者。
一年又一年過去,羅伯特·基裡曼參政、出征。然後他就離家而去,因為他真正的父親和兄弟來了。他頭一次離開馬庫拉格這麼久,祝你獲得勝利,尤頓對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