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官嘉蘭,頭像印在馬庫拉格硬幣另一面的統治者,昂貴的紫袍籠住他略顯肥胖的身體,而他緊繃的表情則銳化了他忽而增長的恐懼——面對兩個巨人時,那種人類無法抵抗的生理恐懼。
馬庫拉格雙執政共治的體制來由如今已無從考據,但這項制度的優勢與弊端正伴隨著變革的推進而愈發明顯。羅伯特·基裡曼用了一半的時間在元老院裡說服、拉攏、分化嘉蘭與他的貴族支持者。佩圖拉博一度驚訝於自己的兄弟竟然沒有考慮過將這位麻煩政敵的頭像直接從硬幣上抹去。不論如何,這不是他的領土,所以佩圖拉博不會插手。
“兩位帝皇的使者,我為能夠與你們相識而感到榮幸。”嘉蘭說,這是他與基因原體們的首次相見。羅伯特不能算,他從那個金髮青年尚未成長時就認識了他,那時羅伯特·基裡曼還沒有具備今日的威懾力。
“好。”佩圖拉博說,華貴的金盃端在手中,被粗大的手指輕輕撥動,像隨手擺弄著一件小小的玩具。
“有何要事?”羅格·多恩簡練地問。
兩個相近的存在,相似的形體,聲音從同等龐大的胸腔中震動著傳出,彷彿從基座上堂皇走下的雕塑,或擊破繪有油彩壁畫的廳堂牆壁闊步邁入廢墟的巨像。冰冷,純粹,無瑕,超凡至一種專橫而殘忍的程度。
“沒有,”嘉蘭說,聲音聽起來極為乾澀。“只是兩位到此已有一月,身為執政官,我今日方來迎接,實感愧疚。”
佩圖拉博在開口前思考了許久。他的表情壓低了整個房間的明度。他的注視中毫無仁慈,就像鐵錘壓在薄片之上,施加著一種可怖的掌控力。
“這就是你要說的嗎?”鐵之主問。
“我很抱歉。”嘉蘭回答,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微微地顫動著,他幾乎不能從佩圖拉博的凝視中抽身。
“你很抱歉。”原體重複了一遍,忽然微笑了。
佩圖拉博點了一下頭,這個微小的動作霎時撤走了所有被釋放在外的力量。他緩緩地前傾身體,移動那雙冰冷雪山一樣的淺色眼睛,不是對著嘉蘭,而是面向羅格·多恩,另一個磐石般冰冷的巨人。
在兩個巨人中間形成了一種緊密而不可分的氣場,在那片沉重而凝滯的空氣中唯有巨人們自身能夠享有自由行動的權力,也唯有巨人彼此有資格獲得對方的注意力。
嘉蘭意識到佩圖拉博甚至沒有再看自己一眼——當另一個巨人從未將目光投向他。他們彼此的信任在執政官眼中折射出的唯有對他的輕視,而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否是有意為之。
佩圖拉博與羅格·多恩,他們相處一室時,能輕易地排除任何凡人的存在感。他們獨一無二。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美夢與噩夢的結合,一種不可複製的警告和命令。
而他們甚至沒有去偽裝成一個人類。
“好,我們知道了。”原體說,向羅格·多恩傾斜金盃。白髮巨人以同等的默契回敬佩圖拉博一次碰杯,將酒水一飲而盡。
“好。”嘉蘭說,這個單詞令他嘴唇發乾,渾身脆弱不堪。他來時期待著兩個新的羅伯特·基裡曼,但他見到了兩個真正的……
怪物。他慌張地讓這個詞報復性地從自己的頭腦裡捲過,又迅速拋開,生怕基因原體們追著這個詞語留存的痕跡將他扼殺。他想停一會兒,喘口氣,但他更想立刻離開。
他不該來此。嘉蘭想。埋怨起其他幾個反對康諾改革的貴族——那些人勸他前來探查兩個羅伯特·基裡曼親人的底細。爭奪政權、保守傳統的重量還無法壓過天平另一端嘉蘭本人的體重。
“康諾執政官,羅伯特何時來?”佩圖拉博忽而問。
康諾流暢地開口,就像兩個巨人在室內造成的壓力並不存在:“羅伯特能趕上晚宴時間。”
“我與多恩不會繼續參與晚宴,但沐浴之時,可來請我們同往。我希望他對自己今日接手的軍隊感到滿意。”
佩圖拉博將空酒杯放回桌面:“我想我的另一名兄弟會喜歡這家莊園生產的酒。”
“需要我們……”康諾問。
“不。不用向山陣號上填充酒類儲備。”佩圖拉博說,“晚間與羅伯特見面時,我會問他是否歡迎更多兄弟前來拜訪馬庫拉格。”
嘉蘭一言不發。巨人的表現已經足夠明顯:他當然與他的兄弟位於同一佇列。
縱然康諾·基裡曼與他那傲慢的兒子要摧毀馬庫拉格的一切傳統,將貴族政治和歷經時間驗證的穩固經濟體系拆成不堪一擊的分支與斷片……
和這樣的怪物相互對抗又有什麼意義?
他在康諾鞠躬時鞠躬,向兩位巨人無聲告別,不敢幹擾這對顯然又進入到唯有基因原體可理解的獨立氛圍之中的兄弟。當他邁出房門,看著這扇門在他身後閉合,他心中的硬幣已經落下。康諾那一面朝上,而嘉蘭至少未被抹去。
“他們的性格不難相處,嘉蘭,”康諾溫和地告訴他,“你不用這樣去畏懼。”
不,康諾是被基因原體選擇的一方。嘉蘭想,沒有回答。
——
“我為執政官嘉蘭感到幸運。”莫爾斯從牆中飄出,輕飄飄地靠著酒櫃。“因為今天在這兒的是你們兩人。”
多恩側過頭看他。“還好安格隆不在。”他說。
“你看得很清晰,多恩。”
“當然,”佩圖拉博說,慢悠悠地喝他的酒,“不論如何,我的兄弟也是一名皇帝。”
 本章完